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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也许有例外,也许有些病人用严肃的精神活动占满必须遵行的卧疗时间,在富有成效地研究某一门科学,尽管他们研究的目的只是为了和平原上的生活保持某种联系,或赋予时间的进程以重力和深度,不让它白白地流逝或化为虚无。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许就是这样的病人。他渴望着消除痛苦,除了他之外,功名心重的约阿希姆也可以算这样的病人,他手里常常拿着俄语教科书。当然,这类病人不止他们两个。不过,这样的病人你休想在饭厅的食客当中找到,也许只能在卧床的和濒死的病人当中找到他们。

  汉斯·卡斯托普倾向于这种看法。至于他自己,《远洋船舶》一类的读物已不能满足精神需要,所以,他在给家里的信中除要求给他寄来冬季所需的一切物品以外,还要求寄一些有关他职业的书籍,诸如工程学和造船技术方面的书籍。但是,寄来的书籍早已被遗忘,取代它们的是另外一些学科领域的教科书,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对它们非常感兴趣。这是一些用各种语言——德语、法语和英语——出版的解剖学、生理学和生物学书籍,它们是某一天由疗养地的一位书商给他送上门来的。显然,汉斯·卡斯托普预订了它们,也就是说,它们是在汉斯·卡斯托普独自到下边散步时——约阿希姆没有陪他去散步,因为他刚好打针或称体重去了——悄悄地自行在一家书店里预订的。所以,当约阿希姆看到表弟手里拿着这些书的时候,感到非常吃惊。它们的价钱很贵——科学著作一般都贵——而且定价还标在了封里甚或封底上。

  他问汉斯·卡斯托普想读这类书为何不去向宫廷顾问借,须知顾问那里肯定有大量这类的书可供选择。可是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说,他想有自己的书,因为书是自己的,读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再说,他喜欢用铅笔在文字下面画着重线或是在书页边上写注。从这时起,约阿希姆便听到表弟一连几小时在阳台上用裁纸刀切开书页的声音。

  这些科学著作很重,读起来不方便;汉斯·卡斯托普只好竖起它们,把它们的下端顶住自己的胸口或肚子。他感到压得难受,却情愿忍受,半张着嘴,借助带灯罩的小台灯发出的微红的光——这灯光几乎多余,因为月光明亮,完全可以看得清楚——逐行逐页地进行阅读;读完一页之后,他垂下头,像在打盹儿或半睡半醒的样子,略略思考了一下,然后重新抬起头来继续读下一页。他一边读,一边进行深入的思考和研究;与此同时,在水晶般闪闪发亮的高山山谷的上空,月亮正从容不迫地走自己的路。他读到生物活性物质,读到原生质的特性。他头一次知道,原生质是一种有生命的物质,它以其特殊的漂浮不定的形式存在于合成与分解的过程中,并以最原始而又至今一直存在的基本形式合成。他急切地想要知道生命及其神圣的和肮脏的秘密。

  生命是什么?人们并不知道。一俟生命存在,它无疑会意识到它自己,但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作为对刺激的感知力的意识,某种程度上已经在生命出现的最低级和最原始的阶段上产生,但是要把最初出现的意识过程和意识的普遍历史或个别历史的某一点联系起来是不可能的。

  同样地,认为意识过程的最初出现决定于某种神经系统的存在,也站不住脚。最低等的动物并没有神经系统,更不用说大脑了;但是,谁也不敢否认它们具有感受刺激的能力。人们也可以麻醉生命本身,麻醉生命所培养出的感受刺激的特殊器官——神经。人们能使植物界和动物界中的任何一种具有生命的物质暂时失去感受刺激的能力,能用氯仿、水合氯醛和吗啡麻醉卵子和精子。总之,意识不过是具有生命的物质的一种功能;当它积极活动、高度发挥作用的时候,它能反作用于它自己的载体,变为对它所产生的这种现象的一种寻根究底的研究和解释,变为生命认识自我的一种有成功希望的和无望的追求,变为对本质的一种深入的挖掘。但这一切归根到底是徒劳的,因为本质不能化为认识,生命的奥秘也不可能一下子最终认识清楚。

  生命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它。谁也不知道生命产生和开始燃烧的那一自然的瞬间。从这一瞬间起,在生命的领域内没有任何东西是直接地或者所谓间接地产生的;但是,生命本身是直接地产生的。如果对生命可以说点什么的话,那么它是这样的:它的构造想必是高度发达的,在无机界中这样的构造压根儿找不到。伪足的阿米巴原虫和脊椎动物之间的距离微不足道,而最简单生命的现象和甚至不配称为死亡的自然之间的距离却十分巨大;因为自然是无机的,而死亡却是生命的合乎逻辑的否定。所以,生命和无机的自然之间存在的鸿沟无法通过研究加以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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