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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事实的确如此,从重新与大伙儿同桌用餐的第一天起,他就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当然,约阿希姆为了表示友好和强调重聚的意义,设法让人在病情好转的卡斯托普的餐具前摆上了一束鲜花。然而,这次同桌的其他病友对卡斯托普的欢迎不如前次隆重,显得有些冷淡。这不仅因为,前次体检结束后的欢迎只相隔三小时,此次却相隔三个星期;也不仅因为,他们对这个平凡而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已不感兴趣,各自都关心着自己的身体;更主要的倒是,在卡斯托普缺席的这段时间里,他似乎已经从他们的意识中消失。汉斯·卡斯托普却对这种情况一点也不在意,照常坐在桌子档头自己介乎女教师和罗宾逊小姐之间的座位上,仿佛他不是在三个星期前,而是昨天晚上还坐在这里一样。

  如果说同桌的病友们对他的重新出现已没有小题大做的话,那么,对其他桌的病友还能期望什么呢?的确,除塞特姆布里尼一人以外,其他桌的病友谁也没有理睬卡斯托普。塞特姆布里尼呢,他是在吃完早饭后为了和卡斯托普开个友好的玩笑,才走近他的。当然,汉斯·卡斯托普还发现一个意外的情况;这一新的情况,我们下面就接着讲吧。他断言,克拉芙迪娅·舒夏特夫人发现了他的重新出现——就在她像往常一样姗姗来迟的时候,说得更正确些,就在她身后的玻璃门哐啷一声摔上的时候,她把自己那双细眯眯的眼睛的视线集中到他的身上,和他对视了一下。刚刚坐定,她再次回过身来,微笑着朝他看了一看。这微笑和三个星期前他去检查身体之前看到的完全一样。她的动作,无论是对卡斯托普还是对其他的病人,是那样的无拘无束和放肆,以致他不知道,他对她的这种态度是否应该欣喜异常,还是应该把它看做一种轻慢而非常生气。不管怎样,一看到她的这种目光,他的心就紧了;他觉得,她的这种目光以令人眩晕和震惊的方式,推翻了他跟她还是相互陌生的事实,仿佛在说那是欺人自欺——当玻璃门哐啷一响的时候,他的心几乎难受得缩紧,须知他正凝神屏息,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汉斯·卡斯托普对这位“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女病人的心态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他对这位身量中等、步伐轻盈、长着一双吉尔吉斯人眼睛的女病人的真心同情与爱慕,一句话,他对这个女人的迷恋——迷恋这个词虽说来自“下边”,是平原上用的词,但它用在这里可以产生像小曲《啊,你使我多么动心》一样的印象——在他离群索居的期间迅速地加强了。清晨,当他醒来望着渐渐发亮的房间的时候,克拉芙迪娅的形象便浮现在他的眼前;傍晚,当他望着逐渐变浓的夜色的时候——也就是塞特姆布里尼突然开灯进入他的卧室的时候——她的形象同样非常清楚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也许这正是他看到这位人道主义者时觉得不好意思而脸红的原因吧——在他卧床休息期间,他时时想到她的嘴、她的颧骨、她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的颜色、形状和位置使得他心如刀割;他想到她的低垂的双肩、她的头的姿势、她短衫开口上方的颈椎以及被极薄的纱袖掩着而更显得神奇的双臂——诚然,卡斯托普正是靠了这些胡思乱想,毫无痛苦地打发走了他卧床休息的时间。不过,我们之所以这样描述他的心态,更多的是出于对折磨着他良心的彷徨不安的同情,虽然他每次想到她的形象,总感到万分的幸福。是的,在幸福的回想中搀和着恐惧、震慑和对某种模糊的、无限的和引人入胜的东西的希望,搀和着不可名状的喜悦和恐惧;在这种时候,年轻人的心——真正的生理意义上的心——会突然收紧,以致他不由自主地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把另一只手放在前额上——用以遮住眼睛——同时低声地说道:

  “我的天啊!”

  他头脑里思潮起伏;说实在的,正是这些接二连三的思想活动,赋予她的形象和对她的回忆以夺人魂魄的魅力——他想到了舒夏特夫人的散漫和放肆,想到了她的病情,想到了她因疾病而日益发胖的身体,想到了她那体现她本质的病容;而所有这一切,据医生的判定,他,我们的汉斯·卡斯托普不久就将尝到。他甚至想到了舒夏特夫人见到他时流露出的那种古怪离奇和非常随便的表情;她向他回过头来,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表明她对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生疏满不在乎,仿佛他们不属于任何同一社交圈子,仿佛他们之间压根儿没有必要作一次交谈……正是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使他感到吃惊;他还想到,在贝伦斯大夫的检查室里,当他顺着约阿希姆的上身猛一抬头看到表兄的眼睛的时候,也曾为之大吃一惊;不过,当时的吃惊纯粹是对约阿希姆的同情和担心引起的,而此次的吃惊,则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

  如此这般,“山庄”的生活,那充满深义和秩序井然的生活,照常在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里有规律地、从容不迫地进行着。汉斯·卡斯托普静候着透视,继续和好心的约阿希姆分享着“山庄”的生活;每时每刻,只要表兄做什么,他就照着做什么,看来这位邻居对年轻人有着良好的影响。虽说这位邻居即好心的约阿希姆也是一位病人,但他身上具有某种军人的正直精神。约阿希姆觉得,自己有义务以自己的正直影响卡斯托普。当他觉察到自己的正直正不知不觉地对表弟产生作用的时候,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满足的感觉,仿佛他在疗养院的工作替代了他在平原上履行的义务,变成了他的一种新的职责。

  至于汉斯·卡斯托普,他不至于糊涂到连这点也看不出来。事实上,他已经感到这位邻居的正直正对自己的非军人的气质产生抑制作用,也许可以说正是这位邻居即约阿希姆的榜样和监督,才使得年轻人不敢轻举妄动和行为孟浪。因为卡斯托普看到,正直的约阿希姆如何英勇地抗击每天袭击着他的桔子香水味儿,在这种气味儿里,他不仅可以看到圆溜溜的褐色眼睛、小小的红宝石和丰满的胸部,还能听到许多无缘无故的止不住的笑声;正是约阿希姆用以摆脱和逃避这种气味儿的理智和事业心,对汉斯·卡斯托普产生了强烈的影响,迫使他只好循规蹈矩,不敢去向细眯眯眼的女病人“借一支铅笔”——要是身旁没有这样一位遵守秩序、严于律己的表兄,卡斯托普准保早就去向舒夏特夫人借铅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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