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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在这段时间,约阿希姆常在汉斯·卡斯托普身旁坐一会儿,牺牲了他晚间三十或四十五分钟的静卧时间。有时候,他们在汉斯·卡斯托普的小餐桌上下棋——棋子是约阿希姆从下面带上来的。随后,约阿希姆收拾好随身带来的什物,把体温表插到嘴里,走回到自己的阳台上,作最后一次体温测量。汉斯·卡斯托普也作最后一次体温测量。此时,从夜晚的山谷里时远时近地飘来跳舞的音乐声。大约十点,晚间静卧疗结束。此时,会听到约阿希姆从阳台上回到室内,会听到那对座位被安排在“差劲儿的俄国人席”的夫妇重新回到了卧室……至于汉斯·卡斯托普,他侧身而卧,期待着进入梦乡。

  夜晚对汉斯·卡斯托普来说,是一天里较难熬的一半,因为他常常醒来,睁着眼卧床数小时之久;究其原因,兴许是他尚未完全正常的体温使他兴奋不已,兴许是他当时完全水平的生活方式使他失去了睡眠的兴致和能力。在这昏昏欲睡的状态下,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和非常生动逼真的梦景;一旦他醒来,他就去追忆它们。如果说白天的时间由于各种安排和活动而迅速逝去的话,那么,夜晚的时间由于单调便显得漫长和令人难以容忍。每当清晨临近,他就会愉快地发现房间里黑暗消退,光线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屋内的东西渐渐揭去面纱,露出自己的面目;而在窗外,天已破晓,出现了令人喜悦的曙光。没有来得及想一想,他就听到按摩师有力的敲门声,宣告一天的日程已经开始。

  汉斯·卡斯托普从家里来时没有随身带上日历,所以始终弄不清楚当天是几号。他不得不随时请教表兄,向他打听清楚确切的日子。可是,表兄自己也没有日历,常常无法作出有把握的回答。只有星期天,特别是有音乐会的星期天——每月有两次星期日音乐会,汉斯·卡斯托普每次必到——才能给他们提供有关日期的线索;总之,情况表明,秋天已到,而且过去了一半。自从汉斯·卡斯托普卧床治疗以来,山谷里阴晦和寒冷的天气发生了变化,换成了非常美好的仲夏的日子,并且持续了好久。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约阿希姆每天早晨都穿着白裤子出现在汉斯·卡斯托普眼前。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汉斯·卡斯托普总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悲哀,因为他卧病在床,白白放过了这些极好的日子。有一次,他甚至低声说,白白地消磨掉这样的光阴简直是一种“耻辱”。不过事后,为了安慰自己,他又说:即使他能自由行动,也未必能比现在更好地利用这些日子;因为经验使他明白,过多地走动只会有害于他的健康。

  况且,大大地敞开的阳台门已为他提供了必要的温暖与和煦的阳光。

  可是,就在给他规定的卧床休息期限快要结束的时候,天气骤变。

  夜里,天空雾气腾腾,山谷中下起了潮湿的暴风雪,天气变得寒冷起来,房间里顿时充满暖气装置发出的干蒸气。次日一早,当医生巡视病房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提醒贝伦斯顾问,他已卧床三个星期,希望能允许他起床。

  “这是为什么?难道您已经躺完给您规定的期限?”贝伦斯惊奇地问。“让我想一想;不错,您是对的。上帝啊,真是光阴似箭!可是,在此期间,您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不是吗?您昨天的体温正常了吗?对了,我指的是昨天下午六点的体温。要是体温正常了,我当然不想难为您,您可以恢复正常的社交生活。好样的,起来吧,活动活动吧!当然,只能在允许和规定的范围之内。过几天,我们要给您作透视。

  请预先记住!”话毕,贝伦斯用他那壮实的大拇指在汉斯·卡斯托普的肩上按了一下,然后朝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去,定神看了看这位脸色苍白的助理医生那双充血、含泪的蓝眼睛。终于,汉斯·卡斯托普离开了“单马栏。”

  你看他身穿翻起了领子的大衣,脚踏胶皮套鞋,又一次陪他的表兄散步,往返于“山庄”至小溪旁的长凳之间。途中,他情不自禁地问,要是他不向贝伦斯顾问提出,他已躺满了规定的期限,不知顾问还会让他在床上闲躺多少时间。约阿希姆呢,却张开嘴,仿佛想大叫一声“哎呀”,可是仅作了一个伤心的令人困惑莫解的手势。

  “天啊,我看到了!”

  整整一星期过去了,终于,护士长封·米伦冬克把汉斯·卡斯托普列入了透视名单;而他看上去并不急于去作透视。在“山庄”大院里,到处一片繁忙景象,医生和工作人员简直忙得不可开交。最近几天,又来了新的疗养客:两个俄国大学生,头上长着松软丰厚而又好看的头发,身上穿着紧身的黑色斜领衬衫,密密实实地盖住了贴身的内衣;一对荷兰夫妇,座位被安排在塞特姆布里尼的桌上;一个驼背墨西哥人,他那可怕的哮喘发作起来使同桌的人胆战心惊。每当他气喘发作,这墨西哥人就用他那长长的像钳子一样的双手抓住他的邻座,不管是先生还是女士,吓得人家魂不附体,只好一面奋力反抗,一面大喊救命。总而言之,餐厅几乎客满,尽管冬季从十月才开始。汉斯·卡斯托普的病情不怎么严重,所以未必有权要求人家对他特别照顾。拿施托尔太太来说吧,她虽然愚蠢无知,但病情无疑要比卡斯托普严重得多,更不用说布鲁门科尔博士了。

  在这里,人们似乎只承认疾病造成的等级和距离,所以,像汉斯·卡斯托普这样的轻病号,理应采取谦逊退让的态度,何况这样的态度符合疗养院的精神。他常从人们的交谈中听出来,轻病号是不怎么受人尊重的。人们以鄙夷的态度谈论他们,压根儿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因为此地奉行着另外的准则,既瞧不起那些病情较为严重和非常严重的患者,也瞧不起那些病情“很轻的”人;当然,这些轻病号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可为了捍卫更为重要的自尊心,他们宁愿服从此地的标准。这是合乎情理的。“嘿,瞧这家伙!”他们在一起议论,“他根本没有病,哪儿有权呆在这里。他连空洞也没有……”这就是“山庄”疗养院里的精神;这就是特殊含义的贵族风范。汉斯·卡斯托普生来就对一切形式的法律和制度都顶礼膜拜,自然欢迎这样的贵族作风,何况这在当地已成为习尚。一个旅行者要是讪笑东道国的价值观和风俗习尚,只能说明他自己缺少教养,何况在东道国确有这样或那样的品质值得人尊重。就拿约阿希姆来说吧,汉斯·卡斯托普对他采取某种恭敬和爱护的态度,并非因为他住院的时间比卡斯托普长,并且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的向导,倒恰恰是因为他的病情显然比表弟的“更为严重”。

  在这种前提下,疗养客们自然倾向于强调甚至夸大自己的病情,以便跻身或接近“山庄”的贵族。就拿汉斯·卡斯托普来说吧,每当吃饭时同桌的病友问及他的体温,他总是添枝加叶,谎报情况;而当同桌的病友知道他在撒谎,用手指着他发出威胁的时候,他却感到这是莫大的荣幸。然而,尽管他夸大其词,仍属于等级低下的病人,首先需要的是忍耐和克制自己。

  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重新开始了他头三个星期和约阿希姆一同生活时的方式,那种他已熟悉的、有规律的、井井有条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从他来此地的第一天起就顺利地发展起来,仿佛从未中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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