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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这时好心而真诚的约阿希姆出现在他的眼前;近几个月来,约阿希姆脸上增加了一种忧郁的神情,有时还那么极为不屑地耸耸肩膀,过去他却从来不曾这样子。——他衣袋里藏着“蓝亨利”,施托尔太太总喜欢这么称呼吐痰的瓶子,而且总是老着一张脸皮,让汉斯·卡斯托普每次都惊愕不已……诚实的约阿希姆的确在他身边;他苦缠苦磨着宫廷顾问贝伦斯,要求放他回“平原”上去——山上的人带着轻微但却明显的鄙弃口吻这么称呼健康人的世界——好在那儿履行他向往履行的职责。

  为了早日达到目的,少在山上白白地浪费光阴,他首先就得特别认真地完成疗养任务——毫无疑问,为的是尽快康复。可是,汉斯·卡斯托普有时却觉得,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为完成疗养任务而完成疗养任务,这个任务跟那个任务没有什么两样,履行职责毕竟是履行职责。所以,晚饭后的娱乐活动才开始一刻钟,约阿希姆便催着离开,以便回去静卧。

  这倒也好,他这军人的认真精神肯定有助于克服汉斯·卡斯托普的老百姓意识。否则,他会毫无意义和指望地久久待在娱乐厅中,眼睛瞅着小小的俄国人沙龙。不过,约阿希姆执意缩短参加晚上娱乐的时间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没有说出的原因,汉斯·卡斯托普心中明白;自从他发现约阿希姆在某些时候面孔出现一块块红斑,嘴角也异样凄苦地扭歪了之后,他就懂得了个中的奥妙。因为玛露霞,那个美丽的小手上戴着红宝石戒指,身上散发出桔子香水味,总是吃吃吃地笑个没完,胸脯高耸但却让虫子蛀烂了的玛露霞,她多半也在娱乐厅里;汉斯·卡斯托普看出,是这个情况在赶约阿希姆走,因为它对于他的吸引力太强大了,令他感到害怕。就是说约阿希姆也被“关起来了”——关得甚至比他汉斯·卡斯托普更紧,更憋气,须知一日五餐,手绢散发出桔子香水味儿的玛露霞还与他坐在同一张餐桌上,这可不是太过分了吗?无论如何,约阿希姆自己的麻烦已太多太多,哪儿还有心思来帮助汉斯·卡斯托普?他每日的逃避娱乐虽然令人钦佩,却一点也不能帮助卡斯托普恢复冷静;再说卡斯托普常常还产生一种感觉,仿佛表哥严格履行疗养任务的好榜样以及在这方面给予他的很在行的指导,都自有其可虑之处。

  汉斯·卡斯托普来山上还不足两礼拜,可他已觉得过了很久。他身边的约阿希姆兢兢业业地、虔诚地遵循的生活日程,也开始在他眼里具有神圣而理所当然的不容侵犯的性质,以致山下平原上的生活,让他从这儿看去已几乎显得奇怪而又颠倒了。他已掌握摆弄那两条毛毯的漂亮技巧,在冷天静卧时可以用它们将自己包成一个平平匀匀的包裹,一个真正的木乃伊;以干净利落、准确正规而论,他已差不多赶上了约阿希姆,以致在想到下边平原上没谁懂得这些规矩和技巧时,禁不住感到惊异。是的,是令人惊异——可与此同时,汉斯·卡斯托普又惊异自己竟然会认为这值得惊异。最近,那种使他渴望在周围寻求指点和支持的不安,在他内心中更有增无减。

  他禁不住想到贝伦斯宫廷顾问,想到那免费提供的劝告,就是要他完全像个患者一样地生活,甚至也测体温。他同时想到塞特姆布里尼,想到他如何对贝伦斯的免费劝告仰天大笑,随后还朗诵一段歌剧《魔笛》的歌词。宫廷顾问贝伦斯是位白发老者,已够资格做他汉斯·卡斯托普的父亲,加之又是一院之长和最高权威——一种父亲般的权威,对这种权威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不安的心中已感到一种需要。然而,当他试图怀着孩子的依赖去想宫廷顾问时,他怎么也不能成功。贝伦斯在这里埋葬了自己的老婆,由于苦闷,一度变成了个怪人;他后来留在此地,因为丢不下老婆的坟墓,而且自己也染上了病。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吗?他已恢复健康,并且也一心一意地想使其他人健康,以便他们能很快回到平原上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吗?他的面孔老是发青,看上去真像在发高烧的样子。不,这可能是错觉,只怪空气把他的脸色搞成了这样;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不是也一天到晚都觉得燥热,虽然并不发烧,这是他没用体温表也可以断定的。然而,当你听宫廷顾问讲起话来,你有时又会相信他在发高烧,他讲话的神情不完全对头啊。他嗓音虽说洪亮、愉快、悦耳,但有些奇异的味道,有些感情冲动的因素,特别是再考虑到那发青的面孔,那双老是泪汪汪的眼睛,就像他仍旧在哭他老婆一样不是吗?汉斯·卡斯托普忆起,塞特姆布里尼曾大谈宫廷顾问的“伤感”和“罪孽”,称他是个“心灵迷乱的人”。这可能是恶意中伤和信口胡言;可尽管如此,汉斯·卡斯托普仍觉得一想起宫廷顾问贝伦斯,就有点儿丧气。

  当然,这儿还可以考虑考虑塞特姆布里尼本身。这位愤世嫉俗者,这位吹牛大王,这位自诩的“人文主义者”,他曾疾言厉色地指责汉斯·卡斯托普,说他误以为对于人的感情来讲,生病与愚蠢相互矛盾、势不两立。塞特姆布里尼他又怎样呢?可以对他抱有希望吗?汉斯·卡斯托普清楚记得,他上山后好几夜都明白无误地梦见了这个意大利人,对他那向上弯得很好看的八字胡底下的那张笑咧咧的嘴很讨厌,还骂他是个摇风琴的乞丐,曾努力想赶走他,不让他打搅自己。不过那只是梦,他汉斯·卡斯托普清醒时是另一个人,不会像梦中那样放肆。清醒时情况确实可能有些不同——尝试着理解理解塞特姆布里尼的新作风,理解理解他的不满和批评,也许并不坏,虽然他多愁善感,话又啰嗦。他不是自称教育家吗?显然他想要影响别人,而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正渴望受人影响——当然,也不必搞得过分,他不至于让塞特姆布里尼来命令他收拾行装,提前离开,就像那意大利人最近郑重其事地建议的那样。

  试试吧!他想着想着暗自笑了;要知道他尽管不能自称是位人文学者,却也懂得一些拉丁文。从此,他就比较注意观察塞特姆布里尼,留心地倾听和思考他的言论,只要碰见他,不管是在慢慢散步去山岩边的长凳时,还是在去达沃斯坪的路上,或者是在其他场合,例如塞特姆布里尼有时第一个吃完饭站起来,穿着他的花格子裤,嘴里咬着牙签,在一共有七张桌子的餐厅里慢慢踱着,不顾院里明令禁止,到表兄弟的席上来客串客串。只见他交叉着双脚,摆出一副悠悠闲闲的姿势站定了,便手里挥动着牙签高谈阔论。要不他也拖过一把椅子,或者坐在汉斯·卡斯托普与女教师之间的拐角上,或者坐在他和罗宾逊小姐之间,从旁观看这些新桌友消受自己的饭后甜食,他自己看来却是不愿吃甜食的。

  “我请求参加这高雅的集体,”说时他握着表兄弟的手,并以一鞠躬向其余的所有人致意,“那边那个啤酒商,啧啧……更别提他那老婆啦,一见她的样子就要人命。可这位马格努斯先生呢——他刚才居然作了一个民族心理学的报告。诸位愿意听听吗?‘咱们亲爱的德意志帝国是座大军营,没错儿。可那里边却包含着许多踏踏实实的东西,咱们才不肯以踏实去换别人的礼貌什么的呢。礼貌来礼貌去对咱们又有啥用,要是咱们明里暗里都受骗的话?’就这么个德性!我快受不了啦。除了他们我对面还坐着个可怜虫,一位从齐本毕尔根来的老处女,脸颊红得像公墓里的玫瑰,嘴里不断地念叨她的‘妹夫’,一个谁都一点儿不了解的人。够了,我不能再忍受,只好溜之大吉。”

  “您是仓皇逃窜,”施托尔太太说,“我可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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