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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因为在汉斯·卡斯托普一方,这些关系很大程度上还将为他的社会地位所不容。一想到“克拉芙迪娅”心跳就加快的事实,还远远不足以动摇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的孙子的信念,即这个陌生女人,这个与丈夫分居的不戴结婚戒指的女人,这个在四处的疗养院里混日子并且坐相难看、随手摔门、搓面包球和无疑还咬手指头的女人,说真的,他和她除去那秘而不宣的关系之外,是不能再有任何瓜葛的;在他与她的生活之间,存在着深深的鸿沟;他与她在一起,承受不了任何他视为合理的批评。显而易见,汉斯·卡斯托普完全没有个人的傲慢;但是,一种性质更深沉久远的傲慢,却书写在他的额头上,在他那目光慵懒的两只眼睛的周围。一见舒夏特夫人的仪态举止,他心中就油然生出一种优越感,不可能克制住也不想克制住的优越感。真奇怪,他特别清楚地意识到它,也可能是生平破天荒第一次意识到它,意识到这种范围广泛的优越感,是在有一天他听见舒夏特夫人讲德语的时候——当时她吃完饭双手插在毛衣口袋里,站在大厅中与另一位女患者交谈。汉斯·卡斯托普从旁边走过,听见她正跟这位显然是静卧厅里的同伴吃力地讲德语,虽说声调倒不无动人的魅力。汉斯·卡斯托普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骄傲:她在讲他的母语——虽然与此同时他还感到更大的欣喜,她的德语尽管结结巴巴,传到他耳里却优美极了。

  一句话,汉斯·卡斯托普视自己与山上这个轻浮随便的女人之间秘而不宣的关系为一次假期里的冒险;在理性的审判台前——在他自己富于理性的良知面前——这种关系是根本别想得到认可的。主要原因倒不在于舒夏特夫人患有肺病,精神萎靡,经常发烧,身体里已经有许多虫子眼儿;这个情况与她整个生活状态不正常有关,也大大加强了汉斯·卡斯托普的戒备心理和跟她感情上的距离……不,他根本想不到要去真正结识她;再则,一个半星期之后,他在通德尔—威尔姆斯公司一开始实习,事情好歹都得结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不过,目前他的情况仍然是,他已开始把自己与舒夏特夫人的感情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激动、紧张、满足、失望等等,视为他度假生活的真正意义和内容,因而也就全心地承受它们,听任自己的情绪由它们来摆布。生活的环境也给它们的维持以最有力的推动,因为大家都紧挨着生活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按照谁都得遵守的同一个固定日程,虽然舒夏特夫人住在另一层楼——二楼。此外,汉斯·卡斯托普还听女教师说,舒夏特夫人是在一间公用静卧厅中静卧,也就是最近米克洛齐希上尉把灯关掉了的那间屋顶静卧厅——虽然如此,仅仅那五次吃饭的时间,且不说还有这儿那儿,他们从早到晚仍旧可能碰面,免不了碰面。再者,无需操心和费劲就能满足自己的心愿,这使汉斯·卡斯托普也感觉到很惬意,尽管这么被关在疗养院里和心里不怎么踏实,都有点使人气闷。

  他甚至还采取了一点主动,盘算了一下如何成就好事,使本已有利的条件进一步改善。舒夏特夫人吃饭时总爱迟到,他也就使自己同样迟一点去,以便半道上碰见她。他在梳洗时故意拖拖拉拉,约阿希姆进房来约他时还没准备好,让表兄先走,说自己跟着就来。受着自己直觉的指使,他等到觉得该走的那一刻,才急急忙忙赶下二楼去,但却不走紧接着他走过的上一道楼梯的那道楼梯,而是拐到离走廊尽头不远的另一道楼梯再下去,因为它就在汉斯·卡斯托普早已熟悉的那道房门——七号房间的房门——旁边。这样沿着走廊从一道楼梯走到另一道楼梯,真是每一步都提供了机会,因为他想象中的那扇门随时可能打开——而且它也总是在舒夏特夫人身后乓的一声再关上;她自己呢却无声地踱出房来,无声地走下楼梯……随后,要么她走在汉斯·卡斯托普前边,用手托着后脑勺上的头发;要么汉斯·卡斯托普走到她前边,感觉到她的目光射在他的脊背上,就像有一群蚂蚁在爬似的痒酥酥的,全身为之一紧,同时又怀着要在她眼前显示显示自己的愿望,装着压根儿不知道她在后边,极力表现出自由自在的样子——双手深深插在外衣口袋里,毫无必要地转动肩关节,要不就大声清嗓子,同时用拳头捶打胸脯——总之,为了表明自己的独立不羁。

  有两次他更加狡猾。明明已在餐桌前坐好了,他却突然惊慌失措地两手在身上乱摸,一边不高兴地说:“瞧,我把手巾给忘了!就是说又得爬上去。”他于是往回走,为了碰见“克拉芙迪娅”;这跟走在她前面或者后面可都不一样,更加危险一些,也更富有刺激性。第一次实施这种伎俩时,她虽然远远地就用眼从头到脚打量他,毫无一点顾忌和害羞的样子,可到了跟前,却满不在乎地将头一转就走过去了,使他对这次邂逅的成绩没法作太高的估计。第二次她却望着他,不是从老远,而是一直望着他,自始至终地以坚定甚至有些阴沉沉的目光望着他的脸,在擦身而过时甚至把头转向他一侧——搞得可怜的卡斯托普浑身都像通了电似的。不过我们不用为他惋惜,因为他希望的正是这个,而且一切全是他自作自受。然而,这样的碰面使他异常激动,既在事情发生的当时,也在事过之后;要晓得直到事情全过去了,他才能清醒地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还从未离舒夏特夫人的脸这么近过,这么把所有细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已能分辨出随便盘在她头上、已经近乎淡红的黄色辫子中松脱出来的根根短发。在他那奇异的但长久以来已为他熟悉的想象中,他的脸与她的脸近在咫尺。在世界上,再也没什么比这样的想象更使他觉得可亲了:这是一种陌生而富于个性的想象——在我们看来,只有生疏的东西才显得有个性——带着北方的异国情调,充满神秘色彩,特征与情况都不易确定,正因为如此就诱使他想去弄个水落石出。

  最关键的也许就是那突出的颧骨:它们压迫着那双生得异常平、隔得异常开的眼睛,使它们变得有些斜,同时它们又使脸颊微微下凹,让卡斯托普从近旁看过去更加觉得她的嘴唇厚了一点、翘了一点。可接下来,重要的就是她那双眼睛本身,一双窄窄的——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无论如何都是长得很有魅力的眼睛。吉尔吉斯人的眼睛,颜色像远山一般灰蓝灰蓝的或者蓝灰蓝灰的,有时在斜睨着并不看什么的时候,就会溶解、加深,完全化作幽幽的夜幕——这双克拉芙迪娅的眼睛,从身旁放肆地、阴沉沉地盯着他瞧的眼睛,它们的形状、颜色、神情都与普希毕斯拉夫·希培相像得出奇,相像得惊人啊!“相像”这个词压根儿不准确——简直就是同一双眼睛!此外还有那宽宽的脸盘,扁平的鼻子,一切一切,直至那白中带红的肤色——这健康的颜色,虽然它在舒夏特夫人脸上只是一种假象,跟所有山上的人一样只是在室外静卧的表面效果——总之,她的一切都极像普希毕斯拉夫,连那盯着卡斯托普瞧的眼神儿,也跟当年普希毕斯拉夫在校园里从他身旁走过时一模一样。

  无论在什么意义上,这都令人震惊。汉斯·卡斯托普因他们俩的相遇既欢欣鼓舞,同时又感到某种日渐强烈的恐惧,某种压抑憋闷,就像一个人被关在小屋子里不知如何是好那样。还有,久已忘却的普希毕斯拉夫变成舒夏特夫人在山上与他重逢,用吉尔吉斯人眼睛望着他,也使他觉得像被关了起来,不可避免,无法逃脱——一种令人既感到幸福又感到恐惧的无法逃脱。它在充满希望的同时,也带着不祥之兆,是的,带着威胁。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心中油然生起一种孤独无援之感——

  他的内心出自本能地激动莫名,似乎想要环顾四周,想要摸索和寻找援助,想要恳求谁替他出主意,做他的支柱。为此,他挨个儿地想了各式各样的人,想了一切可以想得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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