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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他试着讲法语

  不,他怎么都还不能说已经习惯,无论是就他对此地十分特别的生活的了解而言——如他自己所说,他不可能在短短几天里获得这种了解,甚至在三个星期里也不可能,他当着约阿希姆同样承认——还是就他的肌体适应“山上这些人”那种非常特殊的生活气氛而言;因为这种适应使他感觉不是滋味儿,极不是滋味儿。是啊,他仿佛感到根本没办法适应似的。

  正常的日子安排得条理清晰而又考虑周到,只要你顺应它的驱动,就会很快跑上轨道,感觉轻松自如。然而每隔一周或者更长时间,又会出现某些有规律的变化;对这些变化只能逐步适应。适应这种可能只须一次,适应另一种则要反复多次。至于每天会碰见的个别的人和事,汉斯还得随时留心学习,学习更加仔细地观察事物,以便用他年轻人的敏锐吸收新的东西。

  例如,走廊上有的门前放着那些短颈球形瓶,汉斯·卡斯托普刚来那晚上就注意到了。它们装着氧气——当他问起,约阿希姆便对他解释说。瓶里装的是纯氧,每瓶价值六法郎。这种提神的气体是拿来输给快死的人的,使他们最后兴奋一下,坚持多活一阵子——他们通过一根橡皮管将氧吸进肺里。也就是说,在放着球形瓶的房间里,躺着的都是垂死者或如宫廷顾问贝伦斯所说的“痛得快死的人”。有一天,他穿著白大褂,脸色铁青地穿过走廊,碰见汉斯·卡斯托普,两人一同下楼去,他就对年轻人用了这个外来词。

  “喏,您是位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贝伦斯说,“您怎么样,在您审视的目光中可对我们有些好感?可佩服我们?不错,我们夏天的疗养季节还可以,情况挺不坏。可为了搞得像个样子,我也付出了不少心血。

  只可惜您不肯在我们这儿过冬天——您只打算住八个星期,我听说?

  嗯,三个星期?那真叫来去匆匆,连脱下外套都不值得,您说是不是?

  真可惜,您不能和我们一块儿过冬天;要知道,您真该瞧一瞧,什么是霍特福勒节,它会让您长见识。”他说这些话时,语气俏皮透顶,“这是下边坪上的一个国际性节日,可要等到冬天才过。小伙子们蹦蹦跳跳地玩地滚球。女士们呢,我的乖乖!一个个花枝招展,像天空里的鸟儿,我告诉您,都风流多情极啦……可这时我得去照顾咱那位濒死的病人啦,”他说,“在二十七号房间。已经奄奄一息,您知道。从中间给切掉了。昨天他已喝进去五大瓶,今天还得开,这个搀鬼。不过到中午大概就会回家去了。怎么样,亲爱的罗伊特呀,”他边说边跨进房间,“怎么样,要不要我们再开一瓶……”他的声音消失在了随手带上的门后。可在一瞬间,汉斯·卡斯托普来得及瞥见房间靠里边的床上,躺着个脸色蜡黄的年轻人,下巴上稀稀疏疏长着几根胡须,头平放在枕上,只是慢慢地朝门口转过来他那双其大无比的眼睛。

  这是汉斯·卡斯托普一生中看见的头一个垂死者,因为无论是他父母亲还是他的祖父,在临终时都是瞒着他的。那年轻人长着胡子的下巴冲着天,脑袋仰在枕上,显得多么庄严!他慢慢转向门口的特大眼球投射出的目光,又是何等意味深长!汉斯·卡斯托普还完全沉迷在那匆匆一瞥的印象中,下意识地也努力把眼睛慢慢地睁大、睁大,使目光显得意味深长,就像那位Moribunclus一个样,同时继续往楼下走去。他就这么瞪着眼睛,看见一个从他身后的门里出来在楼梯口便赶上了他的妇女。他没有立刻认出是舒夏特夫人。她呢,对他那奇怪的眼神也只淡淡一笑,就用手托着后脑勺上的发辫,抢在他前面无声地、脚步灵活地、微微探着头走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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