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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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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说说时间 待哥儿俩吃完午饭回到楼上,毛毯包裹已经躺在汉斯·卡斯托普房中的一把椅子里。今天,他就要第一次使用它们——经验老到的约阿希姆向他传授了像山上所有人那样用毛毯将自己包扎起来的技艺,这是每个新来者必须立刻学会的。首先将毯子一条一条铺在躺椅上,脚那头要垂到地上一大截,然后人坐下去,开始裹里面一床毯子。先直着从一侧一直裹到腋下,然后坐起来,弯下腰,将地上多余的一截卷到脚上;此时必须特别将叠起来的下边抓紧,然后再裹另一侧。如果要想尽可能地均匀平整,就得注意使脚下的两个尖角与直着的椅子棱保持方向一致。 这之后再以同样的方法,裹外面一床毯子——要掌握它可就更困难一些啦。汉斯·卡斯托普作为笨手笨脚的初学者,没有少叹气;他腰弯了又直,直了又弯,为了练习人家教他的手法。只有少数几位老行家,约阿希姆说,能够三四下同时将两条毛毯裹得严严实实。可这是一种罕见的令人羡慕的本领,不只需要多年的练习,还需要天赋。天赋二字听得汉斯·卡斯托普笑起来,猛地倒回到椅背上,背都跌痛了。约阿希姆没马上弄懂有什么滑稽可笑之处,莫名其妙地望着表弟,可最后也跟着笑了。 “成啦。”当汉斯·卡斯托普没了四肢,脑袋靠着柔弱的枕头,被适才的功课搞得精疲力竭,像根圆筒似的躺在椅子上时,约阿希姆才说,“即使现在到了零下二十度,你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啦。”说完就绕过玻璃隔墙,同样地包裹自己去了。 汉斯·卡斯托普怀疑所谓零下二十度也没问题的说法。因为他仍然冷得要命,身上一阵一阵地打寒颤。同时,他透过阳台的拱形木框,望着外边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出神。在他看来,这雨随时有可能变成雪花。 真叫奇怪,天气这么潮湿,他脸孔却仍旧感到燥热,就像坐在一间暖气烧过了头的房间里一样。还有,刚才练习裹毯子就把他累倒了,也够可笑的——真的,他刚把《远洋船舶》捧到眼前,两手便立刻发抖。看来他也并非完全健康啊——极端贫血嘛,宫廷顾问贝伦斯早已说过,所以才总是发冷。不过,身体的不适之感被躺着的巨大快意抵消了,被那把躺椅难以解析的近乎神秘的优点抵消了。还是第一次试躺,这些优点就已被他体会出来,得到他高度赞赏,后来又一而再、再而三,非常可喜地经受住了考验。不知是因为坐垫柔软,还是因为靠背倾斜适度,是因为扶手高宽得当,还是因为枕头软硬恰到好处,总之,这把卓越的躺椅考虑得不可能再周到,人躺上去真是再舒坦不过。 因此,汉斯·卡斯托普心满意足,为了他面临着的两个显然空虚却肯定是宁静的钟点,为了那由于打扫房间而规定下的两小时主要的静卧。尽管他自己只是来做客,仍感觉这个规定完全适合。要晓得他生性好静,可以长时间无所事事地呆着——我们回忆得起来——喜欢未被令人头脑发昏的活动所败坏、侵蚀因而被遗忘掉的自由自在的时光。四点正吃午茶和糕饼、蜜饯,然后外出走动走动。接着又静卧,直至七点钟进晚餐;晚餐跟每次吃饭一样,总会带来某些令人高兴的紧张气氛和有趣场面。再往后就是瞧瞧立体西洋镜,瞧瞧万花筒,或者瞧瞧……汉斯·卡斯托普的日子过得顺顺溜溜;尽管听起来也许过分夸张,我们还是想如人们常说的,称他已经生活得像在家里一样。 从根本上讲,这种以异地为家,这种也可能是艰难的对于新环境的适应和习惯,是一种奇怪的事情。人们几乎是为这么做而这么做,怀着一个既定的意图,就是还没完全成功或者刚刚成功又将它抛弃,以便回到原来的生活中间。人们将这类异地而居穿插在主要的生活联系里,作为间歇和插曲,目的就是为了“休养”,也就是为了使人的肌体得到更新和调节,免得它冒因为生活单调而被娇惯、变松弛和迟钝的危险。那么,长期不变的有规则的生活,又怎么会造成肌体的松弛和迟钝呢?生活负担造成身体及精神的疲劳和消耗倒不很重要——因为普通的休息,就是医治它们的药方——更重要的原因在心灵方面,在心灵对时间的体验——人觉得时间是在以均匀的速度不断地逝去,而生命本身又与时间休戚相关,紧紧联系,一个削弱了,另一个便免不了受到影响。对于所谓无聊的本质,人们普遍存在着多种错误的想法。总而言之,就是相信事情新鲜有趣,就能“驱赶”时间快跑,也就是使时间缩短;反之,单调空洞就会阻碍时间的行进,使行进变得艰难。这可不绝对正确。空洞单调固然可以将一瞬或一个钟头延伸,使它们变得“长而无聊”;但是,使用大的乃至最大的时间单位,就可缩短它们,甚至将它们化为乌有。 反之,内容丰富有趣,好似可以使一小时乃至一天缩短、加快,然而从大处着眼却赋予了时间的进程以宽度、重量和充实,以致事件频繁之年就比内容贫乏、空虚、让风也吹得跑的轻松念头过得慢得多,后者则稍纵即逝。所以,人们所谓时间长而无聊,实际上倒是由单调造成了时间病态的短促:由于不间断地老是一个样子,绵长的时间便萎缩了,以一种使心灵惊惧得死去的方式萎缩了。如果一天像所有的天,那么所有的天也就只像一天。完全单调的生活,即使再长过起来也会十分短促,稍不注意便已逝去。习惯乃是时间意识的淡漠或者说入睡。 如果青年时代我们过起来觉得很慢,往后的生活却好象越来越快,真叫步履匆匆,那想必也是习惯了的缘故。我们大概都了解,时不时地改变习惯和养成新的习惯,是我们唯一能保持生机和新鲜的时间意识的方法,是我们唯一能使时间感受减慢、增强和变年轻,从而也更新自己的整个生命感的途径。我们变换居留地和空气,到温泉旅行,目的均在于此。这也就是时时变些花样,加些调剂,能使人精力充沛的原因。到一个新地方的头几天——大约六至八天吧——时间的步履总显得年轻,也就是说长而有力;然后,随着人“习惯”的程度加大,它就明显地逐渐缩短了。 那种执着于生活的人,或者说得更正确些,那种希望抓紧生活的人,他们便会发现日子又变得轻飘飘地开始往前溜去,心中于是感到恐惧;而最后一个星期——我们就说总共四个星期吧——更将快得吓人,一晃眼便逝去了。自然,时间意识更新的效果会超出在异地呆的时间本身,人恢复常规的生活以后,还会显示出来,也就是回家后的头几天同样也变得新鲜、实在和充满朝气,不过只有很少几天是如此罢了。人会很快重新习惯常规,要摒弃它却慢一些。人的时间意识要是因为年事高而疲倦了,或者从来没得到过有力的发展——这是先天不足的表现——那它会迅速入睡,只要二十四小时一过,人又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离开家,旅行于他只是夜里的一场梦而已。 为什么在此插进这番议论?是因为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也有相似的想法。几天以后,他就对他的表兄说——说时睁大布满红丝的眼睛瞪着约阿希姆: “我老觉得滑稽,一个人初到异地,怎么会感到时间这么长。这就是……自然谈不上我感觉无聊,恰恰相反,我简直可以讲快活得像个国王。可是,当我掉转头看看,所谓回顾吧,你理解的,我又感觉自己像在这山上已经过了鬼知道多长时间。回想起那会儿我没能马上明白自己已经到了,还等你说:‘就请下车吧!’——你想得起吗?——那情景对我仿佛已是前辈子的事。这跟度量、跟整个理性都绝对没有一点关系,纯属感觉问题。自然会很愚蠢,如果我说:‘我相信自己上山已经两个月’——那样就太荒唐了。我只能够讲:‘已经很久很久’。” “不错,”约阿希姆嘴里含着温度表回答,“我也得到了好处。自从你来了,我差不多就可以随时跟你在一起。”汉斯·卡斯托普笑了,笑约阿希姆未作任何解释,笑他讲得这么简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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