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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斯·卡斯托普往下一瞧,窗外月台上果真站着约阿希姆,只见他身穿一件褐色大衣,光着脑袋,气色是一生里头从来没有过的健康。他笑吟吟地又说:

  “快下来呀,你,别忸忸怩怩的。”

  “我还没到站哩,”汉斯·卡斯托普愕然地回答,仍旧坐着没动。

  “到了,已经到了。这是达沃斯村。从这儿去疗养院更近。我带了辆车来。把行李递给我。”

  于是欢笑着,在抵达目的地和再见到表哥的兴奋激动中,汉斯·卡斯托普急忙把手提袋、冬大衣、旅行毯以及手杖和雨伞,最后还有那本《远洋船舶》,一件件给约阿希姆递下去。接着他便奔过窄窄的走廊,跳到月台上,与自己的表哥正式会见,互致问候;但这一切都进行得不特别热情、激动,就像那种冷静而拘谨的人们之间的情形一样。说来也怪,他们竟然都避免互相喊名字,仅仅怕的是显得太亲热了。可是又不好以姓氏相称,他们便局限于互称为“你”。在表兄弟之间,这已经是根深蒂固的老习惯。

  一个身着制服、头戴饰有金银丝带的制帽的男子,站在一旁观望,看表兄弟俩如何迅速而微显得尴尬地——年轻的齐姆逊更摆出军人的架势——相互握了握手,然后就走拢来请汉斯·卡斯托普给他行李单;要知道他便是“山庄”国际疗养院的杂役,表示乐意去达沃斯坪车站取客人的大皮箱,以便先生们能驱车径直回去赶晚餐。这人明显地跛脚,所以汉斯·卡斯托普问约阿希姆·齐姆逊的第一个问题是:

  “是个打过仗的老兵吗?怎么瘸得这么厉害?”

  “啊,敢情!”约阿希姆酸不溜丢地回答。“一位老兵!膝头挨了一下,或者后来竟不得不让人把膝盖取掉了,所以才落得眼下这德性。”

  汉斯·卡斯托普赶紧思考了一下。

  “噢,这样!”他说,同时一边走一边转过头去瞅了瞅。“可你大概不准备让我相信,你身体还有什么问题吧?瞧你的模样就像已经当上军官,刚从演习中归来似的。”他说着从侧面打量起自己的表哥来。

  约阿希姆比他高大魁梧,看上去浑身都是青春的活力,就像生来是块当兵的料子。在他故乡人们的头发多为金黄色,不过也有不少人跟他一样头发是深褐色的;他脸上的肤色本来就偏暗,经日光一晒更变成近乎古铜色了。他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饱满好看的嘴唇上蓄着两撇小黑胡子,要不是长着一对招风耳,简直就称得上是个美男子哩。一直到前不久的某个时候,这对耳朵还是他唯一的苦恼和不幸。现在他却有着另外的忧虑。汉斯·卡斯托普继续问:

  “你跟我马上下山去,对吧?我看真的没有任何问题了。”

  “跟你马上下山?”表兄问,同时把自己的一双大眼睛转过来望着他;这双眼睛一直都是温柔的,但在最近五个月中,却增添了一些倦怠,是的,甚至是哀愁的神气。“什么叫马上?”

  “喏,三个星期以后。”

  “噢,这样,看来你在想象中已经又乘车回家去了吧。”约阿希姆回答。“喏,别着急,你这不是刚刚来到吗?三个星期对于我们这上边的人来说几乎微不足道,可是在原本只想来此看看并且总共不过呆三个礼拜的你眼里,这段时间自然是非常长的。先适应适应气候吧,这可不那么容易哩,你会看见的。更何况气候还不是咱们这里唯一稀罕的东西。

  留点神,这里的新鲜事有得你瞧。至于说到我,情形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美妙,你的什么‘三个星期后回家’,那只是山下边的人的想法罢了。

  不错,我的皮肤是变黑了,但这主要是让血光照射成的,说明不了多少问题,正如贝伦斯经常讲的,而且,他在最近一次大体检时还说过,几乎可以肯定,大概还需要再疗养半年。”

  “再疗养半年?你疯了吗?”汉斯·卡斯托普嚷起来。这时候,他们俩正好是在比一座仓库好不了多少的车站建筑前面,坐进了那辆等候在石块铺砌的广场上的黄色轻便马车;等两匹棕色的骏马开始走动,坐在硬椅垫上的汉斯·卡斯托普又猛地扭转身,满脸的怒容。“半年?你在上边可已经差不多半年啦!一个人才没这么多时间……!”

  “是啊,时间,”约阿希姆接过话茬,频频点着头,压根儿没注意到表弟正当的愤怒。“你可能完全不相信,这儿的人对时间才不在乎哩。

  三个星期对于他们就像一天。你会看见的。你也会学会这一切。”他说,并且又加了一句,“在山上,人的观念也得改变。”

  汉斯·卡斯托普从旁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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