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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我的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凯伊?音乐一点用也没有。难道我能到处旅行表演吗?首先他们就不会允许我这样作,再说我也没有能力做得那么好。我差不多什么也不会,我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随意编奏个曲子罢了。除此之外在我想象中到处游荡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这些对于你不算回事。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在这里能对什么都嘲笑,你有一种能和他们对抗的东西。你愿意写东西、愿意给人们说个奇异美妙的故事,这很好,你是愿意干这种事的。而且你将来一定会成名的,你是这样有才干。问题在哪呢?问题在于,你比我愉快开朗。上课的时候我们常常彼此交换个眼色,比如说刚才上曼台尔萨克先生的课,几乎每个人都作弊了,而单单彼得逊被记了一过,那时候咱们就对看了一眼。咱们想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你可以作个鬼脸就让它过去了……我却不成。我对生活厌倦透了。我想睡觉,想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死,凯伊!……哎,我这人一点出息也没有了。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甚至愿意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我害怕出名,倒仿佛这中间也含有某些不公正的成分在内似的!你记住我的话吧,我什么大事也作不出来。最近普灵斯亥姆牧师在行过坚信礼之后对人说,我永远不会出人头地了,我是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家庭……”

  “他真这样说了吗?”凯伊非常感兴趣地问道……“是的,他说的是我的克利斯蒂安叔叔,克利斯蒂安叔叔现在被关在汉堡一家精神病院里。……他说得很对。我确实不值得别人指望什么了。要是他们真能这样,我真是感激不尽!……我有无数烦恼的事,许久都使我痛苦不堪。譬如说,我把手指割了个口子,擦破了块皮……在别人身上,这个伤口,几天就会愈合,而我却要拖一个月,总是不好,它会发起炎来,越来越厉害,给我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最近有一次布瑞希特先生对我说,我的满口牙都非常糟,不是牙根坏了,就是磨成了洞,更别提那些已经被拔掉的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了,你想想,等我到三四十岁,我用什么嚼东西呢?我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真的,”凯伊说,速度加快了一些。“现在跟我说说你弹钢琴的事吧。我想写一个别人比不上的东西,写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可能过一会儿我在绘画课上就开始。你今天下午弹琴吗?”

  汉诺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里流露着一种忧郁、迷惘和炽热的神情。

  “是的,我要弹,”他说,“虽然我不应该弹那个。我应该只弹奏鸣曲和练习曲,弹别的是错误的。但是我还是要弹,我控制不住自己,虽然它会把一切搞得更坏。”

  “更坏吗?”

  汉诺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要弹的是什么,”凯伊说。随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两个人都是正当青春期。凯伊的脸变得绯红,眼睛望着他,并且是抬着头。汉诺则脸色煞白。

  他的样子非常严肃,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地向一边望去。

  以后施雷米尔先生摇起上课铃来,他们又走上楼去。

  现在是地理课,地理课上要举行一次关于赫斯……拿骚地区的十分重要的测验。一位蓄着红胡子,穿着棕色燕尾服的先生走了进来。这个人脸色苍白,胳臂上汗毛毛孔大得能数出来,然而却光秃秃的一根汗毛也没有。这就是米萨姆博士先生,一位善于诙谐的高年级教员。他有咯血症的病根,总是用一种讽刺的腔调说话,因为他认为自己很会说俏皮话,同时又是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他家里有一个小型的海涅文献保存所,收集了不少与这位病魔缠身的勇敢诗人有关的文稿和遗物,他一到教室里就在黑板上挂了一张赫斯-拿骚地区的地图,接着就带着幽郁和讥嘲的神气笑了笑,下命令说,诸位先生可以在本子上把这一地区的一些特征画下来。他似乎又想嘲笑学生,又想嘲笑赫斯……拿骚地区;然而这次测验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谁都怕得要命。

  关于赫斯……拿骚,汉诺·布登勃洛克一点也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的那一点,跟不知道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他想看一看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本子,但是“亨利希·海涅”虽然带着一副高傲、受折磨的讥嘲神情,但对学生的举动却观察得异常仔细。他一下子就看到汉诺的动作,开口说,“布登勃洛克先生,我非常想让您把您的书关上,但是我又怕这样作对您不啻是一件善举。接着作吧。”

  他说的这两句话正好包含着两点幽默。第一点是,米萨姆博士称呼叹诺为“先生”,第二点是,他用“善举”这个字。可是汉诺·布登勃洛克却不得不继续俯在本子上绞脑汁,最后交上去的卷子还是没有写几个字。以后他又跟凯伊走出去。

  今天所有的关都过去了。那些平安地闯过去,幸福的人他的良心上是没有包袱的,他们现在可以轻松愉快地上德累根米勒先生的课,可以坐在阳光充足的大厅里画图了……绘图室又宽敞又明亮。很多仿古的石膏像摆在墙边的案子上,另外一只柜子里还放着各式各样的木块和玩具桌椅,这都是素描的模型。德累根米勒先生长得矮胖胖的,留着圆形的络腮胡子,戴着一副棕色、光滑的廉价假发,在后脑勺那里离开了头,露出了秃头的真面目。他有两副假发,一副是长发的,一副是短发的;如果他新剃了胡子,他就戴那副短的……他也有一些喜欢说诙谐话的脾气。譬如说,管“铅笔”叫“铅”。此外,他无论走到哪里,身上总散发着一种油和酒精味。有人说他喝汽油。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是代替别人上门别的课。这时他就要大谈俾斯麦的政策,做着奇怪的手势以配合他的语言,从鼻子到肩膀不断地划螺旋形。他一谈到社会民主党便露出一副又仇恨又恐惧的神情……“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他常常一边抓住坏学生的胳臂,一边对他们说。“社会民主党已经站在门口了!”他有时会作出一些神经质的动作。他会坐在一个学生旁边,一边散发着强烈的酒精气,一边用印章戒指敲着那个人的前额,大声喊出一串毫无关系的字,“透视!”“深影!”“铅!”“社会民主党!”“团结”,接着又突然走开这里……凯伊在这节课上写了一堂他的新文学作品,而汉诺则做了一回想象中的乐队指挥。以后又下课了,大家把东西拿下来。这回学校的大门能够自由通行了,学生们各自走回家去。

  汉诺和凯伊同路,一直到城外那所红色的小别墅两人都夹着书包一起走。之后小伯爵还要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到家。他身上连大衣也没穿。

  早晨弥漫在空中的大雾这时已经变成雪了,大片柔软的雪花纷纷下着,但一落下来便融化了,道路泥泞不堪。两人走到布登勃洛克家花园门前分了手;但是一直到汉诺穿过一半花园的时候,凯伊还跑回来一次,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别那么垂头丧气的……最好不要弹那个!”他轻轻地说;以后他那瘦长的,单薄的背影消逝在风雪中了。

  汉诺把他的书放在走廊里那只棕熊标本前爪捧着的托盘里,然后到起居室里问候他的母亲。她这时正坐在躺椅上看一本黄皮的书。当汉诺从地毯上走过来的时候。她抬起一双棕色的、生得比较近的眼睛迎着他看去,那一圈青影依然罩在她的眼眶上。汉诺在她跟前站住,她用两手捧着他的头,吻了吻他的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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