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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维伯尔把报纸摔在地板上。“那批腐败的家伙!我们的政客,百分之五十应该处以绞刑的!”

  “百分之九十呢,”拉维克说道。“杜兰特医院里的那个女人,后来你又得到什么消息吗?”

  “她很好了。”维伯尔不安地拿了支雪茄。“对你来说事情很简单,拉维克。可是我是一个法国人呢。”

  “我是根本无所谓的。可是我只希望德国也像法国一样的腐败。”

  维伯尔抬起头来。“我在胡诌。抱歉得很。”他忘记给雪茄点火。“战事是不会发生的,拉维克。干脆地说,不会!大家都在那儿狂吠,威胁。到临了啊,总会有什么转机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先前那种自信,现在却消失了。“可是话虽如此,我们毕竟还有那条马奇诺防线呢,”他随后恳求似地说。

  “当然啰,”拉维克并不信服地漫应着。这些话,他听到过千百遍了。跟法国人谈话,归根结蒂总是这样一句话。

  维伯尔摸了下自己的前额。“杜兰特把产业都转移到美国去了。那是他一个女秘书告诉我的。”

  “对的。”

  维伯尔没精打采地瞧着拉维克。“也不止他一个呢。我的一位内弟,把他的法国债券,已经换了美国股票。加斯东·聂利把他的现款都换了美金,藏进了保险箱。听说杜邦还把好几袋黄金,埋藏在他的花园里呢。”他站起身来。“我不能再讲这些了。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法国会被出卖,这是不可能的。当危机威胁到头上的时候,大家就会团结一致啦。大家。”

  “大家,”拉维克说道,连微笑也没有。“就是那些实业家和政客,现在还跟德国做着生意呢。”

  维伯尔控制着自己。“拉维克——我们还是谈谈别的事吧。”

  “好的。我要送凯特·赫格斯特龙到瑟堡去。我今天午夜要回来的。”

  “好,”维伯尔深沉地呼吸着。“怎么——你自己打算怎么样呢?”

  “没有什么打算。我们会给关进法国集中营去的。那比德国的,总要好些吧。”

  “不可能。法国不会把难民关起来的。”

  “让我们等着瞧吧。这是必然的事,谁也反对不了。”

  “拉维克——”

  “是的。让我们等着瞧吧。但愿你的话是对的。你知道卢浮宫那边的人,已经撤退完了吗?他们把最名贵的画,都搬到法国中部去了。”

  “不知道。谁告诉你的?”

  “今天下午我在那边。查特尔大教堂的蓝窗,也已经装箱了。我昨天到过那儿。真是一次伤感的旅行。我想再去看看它们的。可是它们都早已搬空了。飞机场离得太近。又装了些新窗。正如去年慕尼黑会议的时候一样。”

  “你瞧!”维伯尔立刻抓住了这一点。“那个时候毕竟也没有事情吧。好大的骚动,最后却来了一个拿着和平阳伞的张伯伦。”

  “是的。和平的保护伞还在伦敦,胜利女神,也还是竖立在卢浮宫——就是少了个头。它还会在那儿的。太重,就不容易搬动了。我要去啦。凯特·赫格斯特龙正在等着我呢。”

  诺曼底号横在码头上,千百盏灯光,在夜空中闪耀。水面上吹来了夜风,寒冷而含着些盐味。凯特·赫格斯特龙把皮大衣拉紧了。她很瘦削。脸上几乎都是些包着皮的骨头,大得怕人的眼睛,仿佛两个黝黯的水潭。

  “我宁愿呆在这儿的,”她说。“一下子怎么又觉得不忍离开了。”

  拉维克凝望着她。那儿横着一条大船,跳板上被灯光照得雪亮,旅客们在拥挤着朝前走,有许多人走得很慌忙,好像在这最后的时刻,还怕迟到似的。那儿横着一座晶莹的宫殿,它的名字不再是诺曼底号了,它的名字是流亡,逃遁,拯救。在欧洲成千个城市,成千个房间,成千个肮脏的旅馆,成千个地窖中的数万人看来,这是超登彼岸的缥缈的蜃楼,然而在他旁边的这个被死神啃啮着生命力的人,居然用一种微弱而柔顺的声音在说,“我宁愿呆在这儿的。”

  这些都是不理智的。对于国际旅馆里的难民,对于全欧洲上千个国际旅馆,对于所有遭难,受苦,逃亡,陷入困境的人,这是个值得赞美的陆地;假如在他旁边的那只疲惫的手里挥舞着的船票,落到他们的手里,他们将会欢喜得流泪,将会吻着跳板,而相信天下出现了奇迹。而这一个人,却在向死神旅行,还漠然地说着:“我宁愿呆在这儿的。”

  一大群美国人来了。从容不迫的,欢笑而喧哗着。他们始终不着急。可是领事馆催他们撤退。他们讨论了一下。真是可怜见的。再看看也觉得怪有味儿。他们以后会遭遇到什么呢?还有那大使!他们原都是中立的。真是可怜见呢!

  香水的味儿。珠宝、钻石的闪光。几小时以前,她们还坐在玛克辛饭店里吃东西,算起美金来真是便宜得可笑,还有一九二九年的考尔顿酒,一九二八年的保尔·洛裘酒——现在上了船,也会坐在酒吧间里,玩玩西洋双陆,喝喝威士忌——

  而在领事馆前面,一长列绝望的侨民,一种死亡恐怖的气氛,像云雾一样地荡漾在他们的头顶上,几个工作过度的职工,一个小个子秘书仿佛代表了一个临时军事法庭,他一再地摇着头,“不,没有签证,不,不可能,”这是沉静的无辜者所受的沉静的判决;拉维克凝视着这条不复是船的船,这是一只普渡众生的方舟,在洪水泛滥之前最后漂出的方舟。这洪水,人们已经逃脱过一次,而现在,方舟又来接人了。

  “时候到啦,凯特。”

  “是吗?再见,拉维克。”

  “再见,凯特。”

  “我们不需要彼此说谎哪,是不是啊?”

  “是的。”

  “赶快跟着我——”

  “当然啰,凯特,快的——”

  “再见,拉维克。谢谢您的关心。我要上船了。到了船上,我再跟您挥手。请您也呆在这儿,等到起航,跟我挥手哪。”

  “好,凯特。”

  她便缓步走上了跳板。身体微微地摇摆着。她比旁边的任何人都瘦,轮廓特别的显著,几乎是一点儿肉都没有了,完全是一种将死的黑色的风度。她的脸,轮廓分明得活像一匹埃及铜猫的头——只是有轮廓,有气息,有眼睛。

  来了最后一批乘客。一个犹太人,流着满脸的大汗,手臂上甩着一件皮大衣,差不多痉挛了的,带着两个用人,一路的嚷着,一路的奔着。接着还有几个美国人。于是跳板慢慢地给吊上去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不可挽回的,给吊上去了。这是结局。一条狭窄的水流。那是边境。只有两米的距离——然而已经是欧洲和美国的边境了。也是得救和灭亡的分野。

  拉维克找着凯特·赫格斯特龙。他发现了她。原来她站在栏杆边,挥着手。于是他也挥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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