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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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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德把插头插上。铜鼓和打击乐器的响声如同风暴似地在高敞、空洞的屋子里震响。“声音太大吗,拉维克?” “不。” 声音太大吗?什么是声音太大?只有那种寂静。那种好像在真空中人会爆裂似的寂静。 “事情都干好啦,”罗兰德走到拉维克的桌子前面。她有丰满的身段,一张清秀的脸和一双宁静的黑眼睛。穿一身清教徒式的黑衣服,表明她女领班的身份;这就使她跟那些几乎赤裸着的妓女迥然不同。 “陪我喝一杯吧,罗兰德。” “好。” 拉维克从酒柜上拿来一个玻璃杯,斟着酒。当酒斟到半杯的时候,罗兰德就把酒瓶推回去了。“够啦。我不能再喝了。” “半杯酒多难看。喝不完,你留着就是。” “为什么?那样就浪费啦。” 拉维克抬起头来。他看见那张可以信赖的、明智的脸,笑了一笑。“浪费!法国人老是这样担心。干吗要节省?你也没有省下什么来啊。” “这里讲的是生意。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拉维克笑了起来。“咱们为这个来干一杯!要是没有商业道德,这个世界将会成个什么样子!一批罪犯、空想家和懒汉。” “你需要一个姑娘吧,”罗兰德说。“我可以打电话去叫吉姬来。她很好。二十一岁。” “哦。也是二十一岁。今天我可不想要了。”拉维克又把酒杯斟满了。“在你熟睡以前,罗兰德,你究竟想些什么啊?” “一般什么也不想。我总是太累。” “那么,要是不累的时候呢?” “就想图尔。” “为什么?” “我的一个姑妈在那儿有一幢房子,开着一家铺子。用那房子作抵,我借给她两笔押款。她已经七十六岁,等她去世以后,我就可以得到那幢房子。到那时,我想把铺子改成一爿咖啡馆。墙壁糊上浅色的花纸,一个三人乐队: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后面辟一个酒吧间。小巧而精致。那幢房子坐落在一个很好的地区。我以为,花那么九千五百法郎就可以把它装修好,甚至连窗帘和电灯都可以包括在里面。随后,我想另外留出五千法郎,作为头几个月的备用金。当然啰,我还可以把二楼和三楼租出去,收一点租金。我想的就是这些个事。” “你是在图尔出生的吗?” “是的。不过,谁也不知道我出生以后在什么地方待过。假如生意做得顺当,反正谁也不会来管我这些个事的。金钱能够支使一切嘛。” “不是一切。而是很多。” 拉维克觉得眼睛后面有点沉重,嗓音也缓慢下来。“我估摸我已经喝够了。”他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你要在图尔结婚吗,罗兰德?” “不是马上。而是在两三年之后。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 “你有时也到那里去吗?” “很少去。他有时候写信来。当然是寄往另一个地址。他已经结婚了,可是他太太住在医院里。是结核病。医生说,最多能活一两年。到那时,他就自由了。” 拉维克站起身来。“上帝保佑你,罗兰德。你倒有丰富的常识。” 她毫无猜疑地微笑着。她相信他的话是对的。她那清秀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疲倦的痕迹。神色清新,仿佛她刚从熟睡中醒来似的。她知道她所需要的是什么。在她看来,人生没有什么秘密。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停了。公共厕所宛如一座座矮小的装甲炮塔,矗立在街角。看门人已经不见,黑夜已被抹去,白昼业已来临,匆匆赶路的人群挤塞在地下铁道的入口处——这些入口处像是一个个洞穴,人们仿佛供奉邪神的牺牲品那样一头栽了进去。 * * * 那女人从沙发里一骨碌站起来。她并没有叫喊——只是发出一种低沉的、压抑的声音突然站起来的,用臂肘支住身子,呆住了。 “别作声,别作声,”拉维克说。“是我啊。就是几小时前把您带到这儿来的人啊。” 那女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拉维克看到她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电灯炮的亮光,跟那窗子里爬进来的晨曦糅合在一起,搅成一种淡黄的、苍白的、不健康的色彩。“我想,我们现在可以把灯关了,”他说着,关了电灯。 他又觉得额头后面,有种酒醉后的轻轻捶击的感觉。“您要吃早点吗?”他问道。他已经忘记了这个女人,后来他拿到了钥匙,又以为她早已走了。他巴不得将她摆脱了。他已经喝够了酒,意识的背景已经变动,时间的铮铮作响的链子已经散开,回忆和幻梦缠绕在他的周围,既强烈而又无所畏惧。他需要单独一个人。 “您要喝点儿咖啡吗?”他问。“这是这儿唯一的好东西了。” 那女人摇了摇头。他更加仔细地瞅着她。 “怎么啦?有人来过这儿吗?” “没有。” “可一定有过什么事的。您那样瞪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魔鬼似的。” 那女人动了动嘴唇。“那股气味——”她随后说。 “气味,”拉维克惘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伏特加酒是没有气味的。樱桃酒和白兰地也没有。纸烟吧,您自己也抽。那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我不是指那个。” “那到底是什么呢,老天爷?” “这是一种同样的——同样的气味——” “天哪,那一定是乙醚,”拉维克说,他忽然明白过来了。“是乙醚吗?” 她点点头。 “您曾经动过手术吗?” “没有——那是——” 拉维克不再听她说下去。他打开窗子。“这气味马上就会散掉的。这会儿,您就抽一支烟吧。” 他走进浴室,旋开龙头。从镜子里他照见了自己的脸。几小时前,他曾同样地站在这儿。就在这段时间里,一个人已经死去了。这没有什么关系。每一刹那,总有成千的人死去。那是有统计数字的。这没有什么关系。然而对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死亡却是事关重大的,比运行不息的宇宙都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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