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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为什么我要说到灵魂?我的灵魂就像刀鞘一样脱落了。我没有灵魂,孤独一人,孤独无魂。无魂的人注定是要孤独的。”

  太阳渐渐落到黛色山脊上了。一当它落到山后,阴影就笼罩了海滩,随后刮来一阵冷风。他要回家了。可是,他想让这太阳不要落下去——他想要它一直静止在那儿,生怕它再转回到有灵魂的世界,那儿有爱,有苦恼。

  他看到有什么贴在水池里。他蹲下去看,那东西令他感到恐惧——那是一只长着棕色条纹的深灰色章鱼,长着两个白色的小嘴或眼睛,生活在石头缝里。它搅动池中部稠的水,从水中伸出一条长长的臂爪,上面布满了亮闪闪的橘红色斑点或吸盘。随之它又缩回臂爪,身子蜷缩起来。这或许是一只黑色的岸边章鱼,黑色的身上布满了海星般的色彩。他蹲下去时,鱼看着他。他在它身边扔下一枚蜗牛壳,它缩得更紧了,其中一个嘴巴样的白东西消失了。那是它的眼睛吗?天知道。它又慢慢地舒展开了身子,从那黏稠的水中伸出另一只粗壮的臂爪,上面布满了橘红的斑点。地蹲下看它,那东西则搅动着水驱赶他。海里的生物!海中的生物!海水漫上他的靴子了,他忙站起身,双手插在衣袋里,溜达走了。

  太阳落到黝黑的山后,但海浪依然泛着金光,海水呈现出深蓝色。海岸已经被黑暗笼罩,冷风立即刮了起来,好像一头一直等待的野兽一样。半空中的空气翻腾起来,似乎搅动着天光发出呼号。可下面却是在阴影中,冷得像黑色章鱼的臂爪。月亮已经出现在天上了。

  又回到家了。可是究竟什么算是家呢?鱼是把浩瀚的海洋当成家的,而人却没有时空。“我绝不用虚无飘渺的家欺骗自己,”他自语道,“我的家就是一块地毯,我将自己裹在毯子里,在没有时空的地方睡去。”

  回到哈丽叶身边,去用茶点。哈丽叶?像他一样的另一只鸟儿。如果她不说话,不唠叨,没有感觉就好了。说话,怀有感情,这习惯真让人烦恼。当一个男人没了灵魂,就没有要说话的感觉了。他只想安静。而“意义”就成了最没意义的幻觉。一件穿烂了的衣服。

  哈丽叶和他?他们都该同意,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当一个男人没有灵魂时,意义就是一个僵死的字眼儿。而言语则像枯死的树叶和尘土,窒息着空气。人类应该学会创造怪诞的无言叫喊,像动物一样,甩掉嘈杂的语词。

  死尸上经年的灰尘和污物,这就是词语和感情。腐烂的过去的尸体令我们晕眩窒息,这就是语言。爱和意义。当一个男人失去他的灵魂,他会懂得这是怎样一种渺小、令人厌倦的机械运动,像时钟运转一样。敢于没有灵魂的人会发现生活新的深度。

  回家,用茶点。时钟在滴答运转。滴答!滴答!时钟。回家用茶点。全然是因了时钟运转的缘故。

  没有家,没有茶点。漫不经心,没有灵魂。永久的冷漠。或许这只是烦恼之间的一个巨大的间隙。但只有在这个间隙中,一个人才会发现意义的无意义,就像陈旧的谷壳形同尘土一样。只有在这个间隙,一个人发现意义的无意义及其另外的一面,即时间和空间空白的真实。回家用茶点!你听到时钟滴答了吗?可亦有时间和空间的空白。钟表的滴答声并不表示什么。没有什么比意义更无意义了。

  可理查德还是磨磨蹭蹭地回家吃茶点了。太阳已经下山,海呈现出淡蓝色,颇像夜色了。海面上淡淡地辉映着些儿黄。东边的天空映着玫瑰色和淡青色,像是海平线上的一条彩带;而西天下的地平线上却放射出一道强光,它直冲九天,穿过一颗虽小却光芒四射的星星。还有,在某个地方,月亮已经出来了。

  他收到了另一道命令去见袋鼠。他并不想去。他不想受到任何情绪上的重压了。他厌恶自己有一个受难或回应别人的灵魂。他再也不想回应,再也不想受难了。他就这样盲目固执地度日。

  可他还是去了。白色的金合欢花在灌木丛中开放了。粗大的茎杆上生着巨大的紫红色花蕾,开着大朵的花儿。还有叫不上名的花朵从一簇尖尖的叶子中蹿得高高的。灌木丛正逢花季。天空蓝得柔和,清新,阳光越来越强烈了,不过在天上移动得很是轻柔。时值春天。尽管天空一片澄明,但灌木丛仍旧显得沉郁,灌木丛永远是亮不起来的。

  何苦要忧虑呢?有什么意思?清晨,他凝视看透明的空气中沉静灰暗的灌木丛,一个声音十分响亮地在对他这样说。何苦要忧虑、紧张、压抑呢?一点好处没有。时光在这里流逝,白人来了,像雪扔进黑色的酒中化了,销匿了,但可以使这干燥大陆上的高烧冷下来。这以后,这以后,很久很久以后,会出现另一种男人,他们会有别样的忧虑。但是现在,像雪在土著人的酒中那样,一个人尽可以漂浮并且美滋滋地融化,化为乌有,别无选择。

  他知道袋鼠病情加重了。但发现他看似一个死人时,他还是吓了一跳。那张蜡黄的脸着实像死人的脸,却生着一双动物的黑眼睛。他纹丝不动,但他盯着理查德从门边走过来,不过没有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你怎么样?”理查德柔声问道。

  “快死了。”毫无血色的嘴唇里挤出这么一句。

  索默斯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这句话太贴切了。袋鼠那双凝固的黑眼睛上的黑眉毛教他看上去确实像一头气死的动物。他的眉毛确实因愠怒而死,像一头动物。

  “你知道我要死了么?”他说。

  “我怕。”

  “怕!你并不怕。你还高兴呢。他们都高兴了。”那声音很弱,嘶嘶拉拉的。他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

  “别,别那么说。”

  袋鼠没有听他的规劝,自顾沉默地躺着。

  “他们不要我。”他说。

  “那又怎么样?”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袋鼠突然叫了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号叫几乎吓得理查德灵魂出壳。随之护士跑来了,后面跟着杰克。

  “库利先生,这是怎么了?”他阴沉着脸缓缓地、久久地看着他。

  “这是说实话。”他沙哑着嗓子,声音细弱地说。

  “别激动,”护士央求道,“你知道这样会痛苦的。别想这个,别想。是不是最好让你一个人安静会儿广

  “是的,我最好走。”理查德说着站起身来。

  “我想跟你说再见。”袋鼠轻声道,陌生的目光哀求地望着他。

  理查德脸色惨白,又坐回到椅子中去。杰克看看他们两个,皱起了眉头。

  “出去吧,护土,”袋鼠小声说着,指尖疼爱地触动她的手,“我没事儿。”

  “哦,库利先生,别生气,别。”她恳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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