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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最美妙的时刻是:当一个梦还很生动,而另一个他意识到的梦已经开始出现。

  当他站在高山平地上时,那双抚摸他的手已经属于下一个梦中的女人。可是,泽维尔还不知道这一点,因此这双手是独立存在的;在空荡的空间没有实体、无所归属、神奇的手,在两次冒险之间的手,在两个生命之间的手,不承受躯体和头颅负担的手。

  噢,让那双神奇的手永远抚摸下去吧!

  接着,他感到不仅一双手,而还有一个柔软的大胸脯紧紧压在他的胸上,于是他看见一个黑发女人的脸,听见她的声音。“醒醒!看在上帝面上,快醒来!”

  他正躺在一张蓬乱的床上,昏暗的小房间里还有一个大衣柜。泽维尔回忆起他是在大桥旁边的房子里。

  “我知道你还想再睡一会儿,”她说,仿佛在求他原谅,“但是,我不得不叫醒你,因为我害怕。”

  “你怕什么?”

  “天哪,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说。“听!”

  泽维尔仔细倾听。远处传来枪声。

  他跳下床,跑到窗户前,一队队穿蓝色工作服的人,端着自动步枪,正在桥上巡逻。

  象是一个记忆穿过几道墙发出回声。泽维尔明白了,这些武装工人正在保卫街道,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好象忘记了什么,这种事能解释他与眼前情景的联系、他知道,他实际上属于这个情景,由于某种错误,他脱离了它,象一个演员在适当的时候忘记了出场,这台受到削弱的戏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继续演下去。蓦地,他回想起来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扫视了一眼房间,松了一口气,书包还在那里,靠在墙边,没有人拿走它。他扑过去,把它打开。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数学笔记本,捷克语练习簿,理科课本。他取出捷克语练习簿,从后面翻开,再次松了口气。那个黑头发男人问他要的名单就在本子里——字迹虽小,但很清楚。泽维尔再次为自己聪明的念头感到得意,把这份重要文件藏在练习簿里,前面还有一篇作文,题目是“今年春天是怎样到来的。”

  “你到底在看什么?”

  “没什么,”泽维尔回答。

  “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瞧瞧发生了什么!他们正在挨家挨户搜查,把人拖出去,处死他们。”

  “别担心,”他笑道。“不会有谁被处死的!”

  “你怎么知道?”她反驳道。

  他怎么知道?在革命的第一天将被处死的所有人民敌人的名单还在他的笔记簿里:因此,不会有谁被处死的。不管怎样,他对这位漂亮女人的焦虑并非漠不关心。他听见了枪炮声,看见了人们在保卫桥梁,他一心只想着他与同志们曾热情计划过的那个事件已经突然来临了,而他正好睡过了它。他一直在别处另一个房间,另一个梦里。

  他想跑出去,出现在穿工作服的同志们的面前,把那份只有他才有的名单交出去,没有这份名单,革命便是盲目的,不知道该逮捕谁,处死谁。但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当天的口令,他早已被视为叛徒,没有人会相信他。他在一个不同的生活中,一个不同的故事里,再也无法挽回另一个生活,一个他已抛在后面的生活。

  “你怎么啦?”那女人焦急地问。

  于是泽维尔突然想到,如果他已不能再挽回失去的生活,他至少可以使此刻正在过的生活变得崇高。他望着那位美丽顺从的女人,知道他必须离开她,因为生活在外面,远在窗户的那边,从窗外传来柔和的枪声,就象鸟儿的咕咕声。

  “你要到哪儿去?”她叫道。

  泽维尔微笑着指着窗外。

  “可你答应带我一道走的!”

  “那是从前。”

  “你是想背弃我?”

  “是的。我要背弃你。”

  她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腿。

  他低头看着她,觉得她是多么可爱,要离开她还真有点依依不舍。但是,窗外的世界更加美丽。如果他为此而离开一个可爱时女人,这个世界会因为他付出了背弃爱情的代价而更加迷人。

  “你很美丽,”他说,“但我必须背弃你。”

  于是他挣脱她的手臂,大步朝窗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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