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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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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戴帽子的人用冷峻的眼光瞧着他,那里闪出一星理解的火花。“好吧,”他说,“你带头。” 他从一道金属门挤过去,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狭小的院子。天黑了,听得见远处的炮火声,他抬起头,看见探照灯光在房顶上扫来扫去。一架窄窄的铁梯从地面一直搭到五层楼顶。他开始往上爬。其他人跟在后面进入院子,聚集在墙下,等待他爬到房顶,发出道路畅通无阻的信号。 然后他们在房顶上爬行,俏然无声,小心翼翼,由泽维尔在前面带路。他象猫一样地移动,眼睛洞察着黑暗。他在一处停了下来,向戴帽子的人示意,指着下面远处急促奔跑的人影,这些人从四面八方出现,手中拿着短枪,“继续前进,”那人对泽维尔说。 泽维尔重新开始艰苦的行进,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爬上金属短梯,躲在烟囱后面,避开不停地扫射房子、屋檐和街谷的令人讨厌的探照灯光。 这是一次美好的旅行,悄然无声的人们变成了一群小鸟,从敌人头上飞过,落在街市另一边的屋顶上,那儿没有危险。这是一次美好、漫长的旅行,但是它变得太漫长了,泽维尔开始感到疲劳,这种疲劳使感觉迟钝,使头脑里充满幻觉。他好象听见了一首送葬曲,那首通常在乡村葬礼上,由铜管乐队吹奏的著名的肖邦葬礼进行曲。 他没有放慢步子,而是尽量打起精神,祛除这个不祥的幻觉。徒劳;哀乐声在他耳边执拗地萦回,仿佛在预兆他的厄运已近,仿佛在试图叫临近的死亡黑纱罩住这场战斗。 为什么他要如此强烈地抵抗这一幻觉?他不是向往一个崇高的死亡使他的房顶历险成为一个难忘的伟绩吗?预言他死亡的挽歌不正是一首赞扬他勇气的颂歌吗?他的战斗是一个葬礼,他的葬礼是一场战斗——生与死如此优美地结合在一起,这不是完美无缺了吗? 不,泽维尔不是害怕死亡的召唤,而是害怕此刻他无法再依靠他的感官,由于他的耳朵被悲哀的送葬曲所麻醉,他不能再听见敌人正在布下奸诈的圈套(他对同志们的安全作过保证!) 但是,一个幻觉和现实竟如此相似,这可能吗?一首想象中的肖邦进行曲能如此充满令人心醉的节奏和单调的长号音调,这可能吗?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个简陋的衣橱和一张床,他正好躺在床上面。他满意地注意着他一直是穿着衣服在睡觉,所以不必穿衣,只需套上放在床下的鞋子。 可是,这悲伤的哀乐,这听上去那样真实的铜管乐队是从何处来的? 他走到窗前。地面上的雪几乎没有了,一小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背朝着他,象周围乡村一样悲伤,凄凉。残余的白雪在潮湿的地上就象一条肮脏的破布衫。 他打开窗子,探身出去。顿时他明白了。那些衣着阴郁的人们正聚集在一口棺材周围,棺材旁边是一个深穴。在墓穴的另一边,还有一群穿黑衣服的人持着铜管乐器,乐器上夹着小小的乐谱簿。他们一边吹奏肖邦的进行曲,一边专心地看着音符。 窗户几乎与地面齐平。他跳出去,加入了哀悼的人群。这时,两个魁梧大汉将绳子置于棺材下,把它移到墓穴上方,然后慢慢地往下放。站在送葬者中间的一对老夫妇开始啜泣起来,其余的人挽着他们的胳膊,极力安慰着他们。 棺材到了穴底。穿黑衣服的人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将一把把泥土撤在棺材顶上。泽维尔也排在队伍最后,抓起一把混杂着雪块的泥土,堆起墓穴。 在场的人中,唯有他是陌生人,唯有他了解所发生的一切。他是唯一知道那个金发姑娘是如何死的,为什么死的。唯有他知道那只摸过她小腿,腹部和胸部的冰冷的手。除了他没人知道是谁造成了她的死亡。唯有他知道她为什么希望埋在这个地方,在这里她曾备受折磨,在这里她曾渴望死而不愿看见她的爱遭到背叛和遗弃。 他是唯一了解实情的人。其余在场的人仅仅是一无所知的公众,或是一无所知的牺牲品。他看见他们背后衬着巨大的山影,觉得他们仿佛消失在无边的远方;就象那个死去的姑娘消失在尘世的无垠之中一样。他觉得自己知道一切的人好象比潮湿的乡间还要广阔无边,以至于一切——送葬者,死去的姑娘,手拿铁锹的掘墓人,草地和山岗——都进入了他,消失在他的广大里。 他心里充满了这幅景象,充满了幸存者的悲伤和女孩的死亡,他感觉体内有个东西在延伸,仿佛那里有颗树在生长。他感到自己正在变大,现在他把自己的身躯仅仅看成是一件外套,一个面具,掩饰自己羞怯的面具。这般伪装了自我后,他走到死者的父母身边(父亲的面孔使他想起了死者的容貌,尽管这张脸哭得很红)表示了他的同情。他们毫无感觉地同他握手,他觉得他们的手在他手掌里是那样虚弱无力。 他久久地待在曾经最后看见金发姑娘和睡着了的木头房子里,靠在墙上,望着送葬的来宾三三两两消失在朦胧的远处。突然,他感到什么在抚摸他的脸。是的,他的确感到一只手的触摸。他深信自己懂得这一表示,于是感激地接受了它。他明白这是原谅的手。金发姑娘在告诉他,她还爱着他,这爱的存在是坟墓隔不断的。 他在梦里飘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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