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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瑟夫,”K说。那些庄稼汉在他背后咕咕哝哝的声音使他有一点儿恼火,他们显然不同意他的策略。可是他没有时间跟他们噜苏,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跟对方交谈上去了。“约瑟夫?”传来了这样的疑问。“可是那两个助手的名字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很明显,那是为了向另外一个人询问,“阿瑟和杰里米亚。”

  “他们是新来的助手,”K说。“不,他们是老助手。”

  “他们是新的,我是老的;我赶在土地测量员的后面,今天才到。”

  “不,”话筒里这样大声回答。“那么,我是谁呢?”K还是像原先那样和气地问道。

  停了一会儿,原先那个声调带着原先那种缺陷回答他了,但是口气更沉重更威严:“你是老助手。”

  K正谛听着这个新的口气,几乎错过了对方的问话:“你有什么要求?”但是他却想放下听筒了。他再也不想从这次通话中得到任何东西。但是既然逼着要他说,他就立刻回答道:“我的主人什么时候能上城堡去呢?”

  “任何时候都不能来,”这就是回答。“很好,”K说,接着挂上了听筒。

  那些庄稼汉紧紧地围在他的后面。他的两个助手向他那边瞟了好几眼,竭力想把他们赶回去。可是他们似乎并不把这当作一回事儿,不管怎样,这些庄稼汉对通话的结果是满意的,因此正开始往后退了。有一个人分开人群匆匆地走过来,在K的面前鞠了一个躬,递给他一封信。K把信接了过来,却定睛望着这个人,在这个时刻,对他来说,这个人似乎更重要些。这个新来的人跟那两个助手非常相像,他跟他们一样是细条个儿,穿了一身同样紧窄的衣服,同样是那么温驯而又机灵,但是他又跟他们大不相同。K该是多么愿意录用他做自己的助手啊!他使K忽然模糊地想起在制革匠家里看到的那个抱着婴儿的姑娘。他穿得几乎是一身雪白,当然,不是绸子的;他跟别人一样穿着冬装,但是他穿的料子却有绸子那样的柔软和气派。他的面孔明朗而坦率,眼睛比一般的大。

  他的笑容显得特别快活;他举起一只手遮着脸,似乎想把笑容掩盖起来,但是办不到。“你叫什么名字?”K问。“我叫巴纳巴斯,”他说,“我是一个信使。”他的嘴唇强劲有力,但是他说话的时候却很温和。“你可赞成像这样的事情?”K问道,指着那些庄稼汉,他在他们的眼里仍然是一个希奇的人物,他们呆瞪瞪地站在那儿望着他,张着嘴巴,咧着干枯的嘴唇,一张张都是饱经苦难的脸——他们的脑袋看起来好像给人在头顶上打扁了似的,他们的体态也好像是挨了打而疼得扭成现在这副样子,——可他们也并不完全是直勾勾地望着他,因为他们的眼睛又常常转移开去,打量着屋子的一件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然后再转回来盯住了K看,K接着又指着他那两个助手。这两个家伙正手挽着手站在一起,脸靠着脸微笑着,可是这种微笑到底是表示顺从还是讥讽,那就说不准了。

  他指着这一切,仿佛是在介绍一群由于环境所迫而强加给他的随从似的,也仿佛他指望巴纳巴斯——在K来说,这是一种亲密的表示——永远把自己跟这些人区别开来。可是巴纳巴斯——显然,他太天真了——没有注意这个问题,他像一个有教养的仆人不去注意主人显然只是随便对他说说的话那样,轻轻放过了这句问话,只是顺着K的问话,打量了一下屋子,跟庄稼汉中间的一些熟人握手问好,也跟那两个助手交谈了几句,这一切他做得那么滞洒自如,显得他跟其他的人判然不同。

  K虽然没有得到答复,可并不感到屈辱,便重新拿起手里的那封信打开来看。信里这样写着:“亲爱的先生:如你所知,你已受聘为伯爵大人效劳。你的直属上司是本村的村长,有关你的工作和雇用条款等一切事项,将由他面详,你应对他负责。而我本人也将尽可能予以关注。本函递送人巴纳巴斯,将经常前往你处了解你有何需求,以便向我转达。你将发现,只要是我可能办到的,我无不乐于应命。我一向愿意使我的工作人员都感到满意。”下面的签名无法辨认,但是在签名旁边盖了一个图章:“x部部长。”

  “等一下再说吧!”K对巴纳巴斯说,巴纳巴斯便向他鞠躬告退。接着,他叫客栈老板领他到他的房间里去,因为他要独自一个人研究一下信件的内容。同时,他又想到巴纳巴斯虽说是这么迷人,但他终究不过是一个信使,于是他给他叫了一杯啤酒。他想看一看巴纳巴斯怎样对待这杯啤酒,巴纳巴斯显然感到非常高兴,并且立刻喝了起来。接着,K就跟着客栈老板走开了。客栈的房子很小,除了阁楼这间小屋子以外,就无法再给K供应什么了,而且即使这样,也造成了一些困难,因为得把一向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两个女仆挪到别的地方去住。实际上并没有安排什么,只是把那两个女仆撵走而已。这间屋子也根本没有作任何布置,单人床上没有铺被单,只有几只枕头和一张马毯,就跟那天早晨一样,仍旧乱七八糟地留在那儿。墙壁上有几张圣像和士兵的照片,屋子里甚至都没有通风过,很明显,他们并不希望新来的客人会在这儿长久呆下去,因此也就不打算给他任何殷勤的招待。K倒没有因此生气,他把毯子往身上一裹,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便就着烛光重新读起那封信来了。

  这是一封前后矛盾的信,其中一部分把他当作一个自由人那样来对待,承认了他的独立性,比如说,称呼的方式以及提到他的愿望等等。但是在其他地方,却又直接或间接地把他当作了一个低微的雇员,几乎无缘见到那些部长;写信人愿尽力对他表示“关注”,他的上司却又不过是一个村长,实际上他只是对村长负责而已,那么他惟一的同僚,可能就只有村警了。

  这些都是前后矛盾的地方,这是毫无疑问的。矛盾既是这样显而易见,那就得加以正视。K不能设想这些矛盾的产生是由于犹豫不决;对这样一个组织机构作如此的设想,那简直是一种糊涂透顶的念头。他倒是宁愿把这些矛盾看作是坦率地提供给他的选择,让他自己从信里选择他所喜欢的一种,是愿意做一个乡村工人,跟城堡保持着特殊的但只是表面的联系,还是做一个名义上的乡村工人,而实际工作却通过巴纳巴斯的中介来决定呢。

  K会毫不犹豫地作出自己的选择,即使他刚刚来到这儿,缺乏应有的经验,就要他作出抉择,那他也决不会犹豫不决。在村子里当一个普通工人,尽可能远远地离开城堡的势力范围,他照样有信心能够完成同住在城堡里一样的活儿;村里的人们现在对他这么怀疑,当他一旦成为他们同一个村子里的人,即使还算不上是他们的朋友,他们也就会开始同他寒暄交谈了;而且要是他一旦变成了一个跟雷斯曼或者盖斯塔克不分轩轻的人物——这一点必须尽快地做到,因为一切都取决于这一点,——那么,一切道路都会向他敞开,要是他仅仅依靠城堡里那些老爷们的恩典,那么所有的道路不仅永远会向他关闭,而且连看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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