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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大使清河,容貌端正,举止娴雅,显然是出身于名门望族的人。他向普照问了长期留唐的生活。普照大致告诉了他和鉴真同艰共苦,在此土流离颠沛的情况。他的话对于年龄与自己相近的祖国高官,井没有引起感动。

  吉备真备的情况也一样,对此也没表示什么感动。二十年前,普照曾在洛阳四方馆一室中遇见过真备。那时他是留唐学生,正准备回国。现在,他已记不起普照了。在四方馆时,普照曾从真备身上,得到一种类似唐人的气概轩昂的印象,现在已完全感觉不到了,他现在已不过是一位有点傲气的、自尊心很强的不和气的老头子罢了。真备回国后青云直上,官居右卫士督,现在已经年近六十了。他向普照问了几句学习和专攻的情况。普照的回答,并不能使这位祖国大名鼎鼎的指导人感到满意。荣睿在流浪中逝世,戒融在广州见了最后的一面,便说要西游天竺,以后再无音讯。玄朗的情况也一样,他们跟在唐以优秀留学生知名的真备都大不一样。

  普照见真备的目光中,隐约地显出轻蔑的神情。当然,他也知道鉴真的大名,但当普照说到鉴真多年辛苦的经历,却连眉毛也没动一动,只是不耐烦地说:“只要准备得好,使星月风波一切诸力,把船送往日本当然可以过海的嘛,如果不得其道,便永远也到不了日本啊!”

  似乎责备他们不该遭难,正是在唐研究过经史,学过阴阳历算的人物,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有大伴古麻吕默默地听了普照的陈说之后,漫然地说:“既然这样想去口本,这次就带这个鉴真去吧。”

  他好象并不知道鉴真是何等样人,也不知道传戒是什么意义,但听了普照的话,多少有点感动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这天,普照出了鸿胪寺,难得地在长安街头闲步。他从一个商人口里,听到宰相李林甫死亡的消息,心里发生了无限的感慨。第一次渡航计划曾得到过李林甫的帮助,以后没再见过面,那次会见,好象已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后,直到第二年天宝十二年的春天,普照没有离开崇福寺的斗室,终日伏案写经。这其间,曾几次受到此届乘遣唐船入唐的青年留学僧的访问。普照回想自已入唐初期访问景云和业行的情景,现在在青年和尚的眼里,自己也正是和景云、业行一样,是毫无生气的寒伧的人物了。

  从年轻的日本和尚口里,普照听到许多新闻。清河朝见天子时,玄宗皇帝赞叹地说:“你们是来自礼仪君子之邦的使臣。”仲麻吕受玄宗之命,陪同使节,游览了供奉儒释道三教典的三教殿,和东西两街一百一十坊中的主要寺院。后来,清河、古麻吕、真备等又参加了唐廷新年贺宴,和新罗使臣互争席次,古麻吕不肯退让,最后在各外国使臣中占了最高的座位。

  使普照感慨较深的,却不是日本使臣在长安的出色的活动,而是两月前去世的李林甫,死后又被剥夺了爵衔,据说李林甫有不臣之心,此事到死后才被揭发出来,所以采取了这样措施。从这儿,使人感到政界中有一股不健康的暗流,余波所及,影响了李林甫门下的人。普照记起荣睿在二十年前己险约预感到,在大唐政治文化中,有一种不样的征兆,现在,普照也有所觉察了。

  三月,开始听到遣唐使准备回国的风声。据说将于秋初从长安出发去乘船地。而且特别听说,这一次,仲麻吕将结束长期留唐生活,与遣唐使同船回国。

  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普照感到必须早作离开长安的打算,同时还得到洛阳大福先寺去见业行,要他作归国的准备。自己也得回阿育王寺,办理离唐手续。幸而预定抄写的经,大部分已抄完了。

  普照在离开长安的两天前,去拜访了大伴古麻吕,重新向他说明聘请鉴真去日本的意义。鉴真的赴日,表示把真正的戒律传入日本;戒律的传入,表示在佛教流入日本一百八十年之后,第一次具备了完整的规模。古麻吕默默地听取了普照的说明,便叫普照提出与鉴真同时被聘赴日唐僧的名单。

  普照提出了鉴真以外五位唐僧的名字:现在台州开元寺的思托,扬州白塔寺的法进,泉州超功寺的昙静,扬州兴云寺的义静,衢州灵耀寺的法载。这些人都是普照所尊敬的戒律峻严的律僧。思托、法载、昙静是第一次渡航计划以来,多年追随鉴真度过流浪生活的。古麻吕似乎准备向玄宗奏请,正面提出聘请鉴真的事。

  普照不及等待古麻吕的奏请,便从长安出发了。他现在认为聘请鉴真的事,可以由遣唐使去办。如果鉴真至今仍有赴日的意思,便一定会接受日本使节的聘请,如果这愿望已经打消了,当然就会拒绝。

  普照四月底离长安,他出城到北郊的小山上,最后一次望了望以后不能再见的九街十二衢,远眺围绕在新绿中的街市,下山以后,使直接离开长安而去。

  到了洛阳,普照到大福先寺去探望业行,把自己两年来抄写的经卷告诉业行,同时又告诉他,遣唐使船的归国,今年大致可以实现,劝他马上作动身的准备。业行知道损失的经卷已经得到补偿,立刻心平气和,象换了一个人的样子,完全消除一向对普照的不满,表示愿意将自己的风烛残年和大量经卷,听任普照处置。

  普照要业行设法把分在各处的经卷,全部集中到扬州的禅智寺,然后和他告别,离开洛阳,立刻返回郧山阿育王寺,在那里等待归国的船期。遣唐船出航的时期一经决定,就有人和他联络。

  在阿育王寺的生活,是普照长期留唐生活中最惬心的日子,特别在决定回国,单待船期的时间内,更使他对这儿的生活感到特别舒畅。己经快到五十岁了,比之长安、洛阳和扬州,他更爱好这个没有烦扰的安静的郧山。他喜欢颇有来历而现在又十分清净的小寺院,也喜欢幽静地映照荒园的阳光和摇曳竹林的风声。

  正在这期间,有一天,他在院子里遇见了一位客人。他没马上认出这位客人是谁,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地问:“你是玄朗么?”

  玄朗已改了唐装,完全象一个唐人,脸上现出马上会哭出来似的复杂的表情,说明自己是专诚来拜访他的。双方叙了契阔之后,玄朗说明了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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