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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日本文坛的苦行僧(2)


  这趟旅行还有一个插曲,从广州北上的粤汉在线,井上靖把化妆箱弄丢了,同行的人对他说:“中国大陆听说没有小偷,到底还是有啊——”井上靖连忙说:“可别让翻译人员知道,传开去不大好。”车抵汉口,他只好去百货店再买一套新的,不料刚买到手,翻译人员把他丢掉的化妆箱送来了,他望望同伴说:“幸好没有讲出去……”

  和川端康成一样,井上靖也喜欢旅行。川端是喜欢漂泊流浪,身上时常只带单程车票的钱。井上靖的旅行先有周密计划,他说在东京没有思考的时间,只有出门旅行,才能安静构思。他还喜欢鉴赏艺术品,可是也仅止于鉴赏,买是不轻易买的。其他钓鱼、看电影、高尔夫等,他都没有兴趣,连看书的时间都少有,他的书房里堆积的书,都是写小说必要的资料,有关西域的书籍,他自己说几乎没有遗漏。

  除了中国历史小说外,他还喜欢印度的,他说同样是佛教文化、或汉字文化的国家,就有共通的历史地盘,总比较容易理解,特别是中国的悠久历史,对日本人简直具有深不可测的魅力。

  井上靖的历史小说,受无常观的影响很深,读了每一部以西域为背景的作品,都会有一致的感觉:人生就像一场战斗,为了一个目标,迸发出青春的火花,但转眼问,绚烂归于平淡,一切回到静寂。这就是历史的潮流,青春与无常观也就构成井上靖作品的双重主题。

  在苦心经营下,他的作品具有敏锐的时代感觉,同时也具有美学的特异性,所以他的作品能酝酿成比较高级的大众文学性,和一般的推理作品或流行小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说得率直一点,井上的文学,活似艺术家的精品,是靠井上的巧妙手腕雕琢起来的,有人读了他的作品,也许会批评他并不是灵魂的艺术家,然而,评价艺术作品毕竟是靠主观,对于任何作家或作品,我们不妨舍弃原来的尺度,另换一种角度和眼光。

  他的作品,读来不觉辛苦,笔调清新明快,架构确实,色彩并不腻艳,在精要处保持住一定的风格,在大众性与艺术性的融合上,他算是成功了。读他的初期作品《猎枪》(中央副刊连载过,亚新译),那种华丽的词汇与装饰的趣味,或许会给人过分矫作的感觉,相反的,得了芥川奖的《斗牛》虽获好评,却给人“稍涩”之感,好在这些毛病,在往后的一系列作品中很少再出现。

  继《斗牛》之后,他还得了不少的赏,譬如《天平之甍》得艺术选奖文部大臣赏,《冰壁》得艺术院赏,《楼兰》、《敦煌》得每日艺术大赏,《淀殿下日记》得野间文学奖,《风涛》得读卖文学奖,《露西亚国醉梦谭》得日本文学大赏。紧接着又得到菊池宽文学奖和国家最高荣誉的文化勋章,三年前就任日本笔会会长,目前正与大江健三郎等几位理事筹备明年在东京举行的国际笔会。

  为了筹备国际笔会,必须向实业界和出版家捐款,井上靖在这方面有很高的本事。有人比喻他是日本文坛的德川家康,能在有意无意间化敌为友,如果当政治家的话,俨然是名干事长的才具。譬如他与文坛的交往,建立人际关系是很有一手的。当时的文坛有四个重镇,其一是拥有三千门徒的佐藤春夫,其二是早稻田的丹羽文雄,其三是舟桥圣一,其四是川端康成。普通的作家初出道,至多选择一个重镇追随到底,井上靖则不同,成名作是靠佐藤春夫发表的,之后又参加舟桥圣一的同仁会。同时又加进丹羽文雄的“丹羽高尔夫学校”,最后还辅佐川端康成处理日本笔会理事的工作。换句话说,他同时拥有四个重镇的精神支持和关怀。

  但是井上靖既不师事名家,也不招募徒弟,他与任何人都谈得来,并善加照顾,冠婚葬祭他都参加,并致辞。许多编者都以换班方式陪他喝酒。就任笔会会长以后,俗务一增多,写作的时间也被侵占了。

  每年临近秋季的时候,大家就开始讨论井上的哪一部作品可能给诺贝尔奖看上,东大教授兼文艺评论家佐伯彰一认为,井上靖受奖的可能性不大,但他说,倘若井上的作品受到重视,可能是描写成吉思汗东征的《风涛》,以及描写美国移民的《摘棉花》较有希望,可惜这两部作品只有韩译本,而没有英译本或欧译本。

  佐伯彰一批评说,井上靖的作品不但通俗而且缺乏张力,通篇是沉闷的叙述,没有一点高潮,不过描写遣唐史的《天平之甍》倒是用整个亚洲史的观点去写的,这种历史感觉西洋人是少有的,如果井上的作品得奖,这一点恐怕是主要的理由吧。

  另一位文艺评论家山本健吉的看法则是:川端康成的受奖理由是以敏锐的感受性表现了日本人心理的精髓,对象作品是《雪乡》与《千羽鹤》,这类作品是令西洋人吃惊的,其锐敏烘托出的特色,几近于一种病态,犹如芥川龙之介与三岛由纪夫所具有的,可是井上靖则不同,他正好相反,外国人很难了解他的优点,只有日本人能了解他。

  山本健吉说,井上靖有历史小说,有夏目漱石以来超出水平的新闻小说,何况他还有外国人很难理解的私小说,如《母亲记》、《道》、《壶》等,如果因为这些作品而受赏的话,就更使日本人感到欣慰了。

  井上靖大学时代因柔道摔坏一只耳朵是很有名的趣闻轶事,可能因为这个缘故,上半身失去重心,站在讲台上总是右肩上斜,稍微前倾,说话的声音低低的,尽管如此,每次与他通电话,他从来没有听错或漏听一句话,问他今后的抱负如何?他说今后还是想继续写历史小说,因为人类种种欲望的根源和极限,可以从日本或中国的历史人物中探求出解答,这种工作是乐趣无穷的。

  有位评论家比喻井上靖像一只水鸟,双脚在水面下拚命划,表面上却只见端丽的姿态。然而我的印象中,井上靖却像大学殿堂里的一位苦行僧,他曾明白说过,与其当“利休”,他宁愿当“西行”,利休是日本安土桃山时代一个特立独行的奇士,留下许多生平数据,却没有作品留下,西行是鎌仓初期的一个歌僧,留下《山家集》等作品,却“生平不详”,井上靖身为一个作家,只希望留下作品,而不愿留下生活实录,这或许是他的真正心愿,可是活在现代,可能吗?

  (原载1983年十二月十日中国时报,为纪念余氏病逝东瀛所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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