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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胡樽(5)


  老妪剪完了一只手上的指甲,忽然站了起来,从刚才起就一直笼罩着她的那种漠然的不安,此刻陡然以明确的形式将她牢牢的包围了起来。那两个孩子也许已经死了,不定正以白天所见到的士兵的模样,死在哪里的路旁或山沟里呢!老妪忽然觉得明灿的月光从四面八方尖锐的刺向她,她惨叫一声,丢掉手里的剪刀,拔腿向屋子里飞奔。老妪的骤变使张某感到讶异,看到她奔入屋子,于是连忙步入门内。他从老妪背后向她搭讪,明白过来老妪并没有听见之后,便来到老妪刚才落座的地方,仰脸望着屋檐,那儿吊挂着此地从未见过的一样形状怪异的大器物。也不知用来做什么的,但他见过胡人用来装水的这种皮袋子,只是挂在眼前的这个器物,与胡人的那种,又好像似是而非,不过,把它想象作属于胡国而具有同样用途的东西,八成是不会错的。张某自两三年前开始,就食髓知味地专门搜集古物来高价出售,此刻看到这玩意儿,他立刻食指大动。不过,也着实令人纳闷,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农家?

  张某对着屋子里探首张望,同时出声招呼。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老妪应该在屋里的某处,但任他一喊再喊,都没有回应。

  他本来打算出几个钱意思意思的从老妪手里让过来这东西,现在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张某再度到院子里,想了一阵子之后,从搁在一旁的那堆箱子里取了两只重迭起来垫脚,然后站到上面去构那对漆胡樽,那两个器物就用连系着它们的皮绳吊挂在屋檐底下。也不知这样的吊挂有多少年了,四周张挂着蜘蛛网,漆胡樽表面挂满了成条的灰尘。张某从底下托了托漆胡樽,出乎意外的重量使他禁不住退缩了一下,花了好半天功夫,终于将那对器物卸下到地面上。

  张某将漆胡樽装上马背,又从门外的水井里打水洗了洗手,这才从容的上马出发。

  公元五一五年,北魏世宗驾崩,肃宗即位。自此时开始,朝政紊乱,庶民荒颓,地方上疲敝已极。

  山西一带地方,为了避免征兵与服王役,离乡背景的老百姓日益增多。平原刺史李某,平日惯以渔肉良民以肥私利,其私藏之丰,可说无所不有,甚至被编成歌谣说,连西方的木桶都可以在他的库房里发现,至于传说的真实度,那就无从知晓了。

  当时,民间有所谓邑义的宗教团体,若干人士形成一组,经常捐赠财物。李某死后,其妻将家财悉数捐出,又一度成为世人的热门话题。她所捐出的那批家财当中,事实上就包括了西方的漆胡樽。之后的几年,西域这对形状怪异的器物,便给安置在平原一寺院的正殿里,承受着人们好奇的眼光。

  日本圣武帝的遣唐使多治比广成及副史中臣名代一行,使唐两年,顺利的完成使命,分乘四艘帆船自苏州出发返国,乃是天平六年十月(公元七三五年)。大使广成乘坐的是第一船,第二船是副史名代,其他以判官、录事为首的射手、水手等五百余人,外加留学僧与留学生的这一行人,则各自分乘四条船,浩浩荡荡的踏上衣锦还乡的归途。

  船只驶出扬子江口,来到太平洋上不多久,便遇上一场狂风暴雨。这四条帆船顿时落入波涛的作弄,船舱很快的灌满了海水。载着玄昉和尚、吉备真备、大年长冈等年轻有为留学生的第一船很幸运的漂到了种子岛,第二船则被飓风刮回唐土,第三船不幸的漂流到昆仑国(马来半鸟的汉名),一百十五名乘员当中,除了四名而外,其余的全遭到了病死,或是被杀害的命运,至于第四船,终于杳无音讯。

  遣唐使一行的遇难事件并不稀奇,唯有极少数幸运而又幸运的人,才能生还故土,作一番“此番使臣大致无阙亡”的上奏。而他们竟然如此轻率的企图以仅容百余人乘坐的帆船,渡越秋冬之际东中国海那疯狂肆虐的怒涛。

  被吹回唐土,搭载着副史中臣名代的第二船,有个随行担任通译的大圣寺某人,拥有僧籍,却是卑微出身。当他九死一生的重踏上唐土的时候,内心已然失去他日必再冒险归国的意念;他既不像其他留学僧或留学生那般,负有为祖国招来万卷汉籍经典的大使命,也没有那股热情;此外,他也不似其他的随员,作为新知识的荣耀和腾达,正等待着他回国。

  他身边只有来自西方的一具珍贵的酒樽,是有一天从长安的古董商那里弄来的。这个酒樽一度跟随他自苏州出发,转眼之间即被飓风吹了回来。所幸由于同着使节一行在京城长安待过两年,所以在此问多少有些熟人,不见得非要返国才能够生存。留学生和使节一行人里面,也有人热切的希望他返国,令他难以表明他的心迹;他当然并不是被淹没了长安九街十二衢每条街坊的那些四时奇花异草所迷惑,也不是因为国际城市长安那自由华丽的风潮而目眩,只是从大唐这片大陆风土文化中,感受到迷人的一种辽阔而荒漠的什么;这东西时时抓住他不放,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十五年过去了。他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平日穿着唐装在市井贩卖商品。当孝谦帝的遣唐使藤原清河返国的日子有了定夺的时候,他突然立意要将漆胡樽送给曾在东大寺同窗了多年的那位好友,总觉得这样可以代表今生不再重踏故土的他,作为替身去回归故土。这一对漆胡樽显然在不太久远以前才髹过漆:想必是为了防锈罢,连钩镮都上了漆,因而使它大失古意,但一打开顶上的盖子,只觉似有超越了时空的某种庞大者的声音,从洞窟一般幽暗的酒樽内部传了出来。他想起故国之友那宽阔的额头,心想,从这对漆胡樽上,这位好友必能体会他起初决意留在唐土的心意,以及因而招致的后来的命运,乃至安于那命运的他目前所怀的心境。

  天平胜宝五年(公元七五三年)十一月,漆胡樽决定由随行的一名录事金井携带回国。不料,这回装载着漆胡樽的第一船于海上遭遇大风暴,被吹向遥远的南方,抵达了安南。终于那么一天,漆胡樽重又给搬进长安城他一度与妻子共同寄居的那名胡商家里。当他外出归来,看到原以为永不再见到的漆胡樽的剎那,一股无以自遣的强烈的寂寞紧紧的攫住他。他身着唐衫,着了魔似的来到户外,信步走进时常散见异国人士的春明门附近的人潮里。时值万紫千红,鲜艳欲滴的大唐京城之春。

  十三年后,漆胡樽第三度离开长安,抵达洛阳,再顺着运河南下扬州,然后来到苏州,这是光仁天皇宝龟五年(公元七七八年)的事情。这次的日本遣唐使今毛人一行以及同行的五百余人,仍然分乘四艘帆船向故国出发。

  十一月五日自苏州起航的第一、二两船,于八日初更便遭遇飓风光顾,三十余人惨作波臣,至十一日,船只分裂成二,漂流海上数日,情况尽管惨烈,两条船总算侥幸的分别漂抵达萨摩的甑岛和出水郡。第三船先行于九月九日自扬州出发,立时因旋风而触礁,经过修理之后再度扬帆,终于被冲上肥前松浦海岸。第四船同样在风浪播弄之下漂抵济州岛,全体乘员被岛民所拘,后来才九死一生的回到了萨摩的甑岛。

  没人知道漆胡樽装载在这四条船中的哪一艘,也不清楚当初受大圣寺某某之托携带漆胡樽返国的,究竟是何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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