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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不久,又有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米,这一回是个女人。地从厨房走进来多大声寒暄道:“听说洪作就要远行啦!”

  她边说边取出包着送别钱的纸包。

  “只是一点心意,请收下吧。”

  外祖母上前致谢,请她进屋入座,但对方不肯。

  “没请我来,我不该进屋。今晚就此告辞了。”

  这时,不知谁说道:“既然你带了送别钱来,资格就够大啦!有什么可讲客气的?把送别钱留下就回去,太吃亏啦——有谁干这种赔本的事!”

  “就是吃亏,也不能不请自来吧?”不速之客说。

  “好啦,进来吧!”有人说,“这样行不行?你把你那份送别钱吃完就走。纸包里是多少,谁也不知道,可你本人是清楚的。适当地吃喝,完了就回家。纸包里数目大,就待到明天早晨。如果就包了那么一点点,吃点儿药,就回去嘛。”

  “不,我……”

  “别太固执啦!好吧,话可说在前头,要是你就这么回去,大家都会认为你嘴里大大咧咧地说什么‘送别’、‘送别’,实际上纸包里只放了一两分钱。这你也不在乎吗?——唉,进来吧。别固执啦。要和洪作分别了,进来见见嘛!”

  洪作心想:“别开玩笑!我连这位老婆婆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和不认识的人见面我可不干!”

  “既然要我见见洪作,看来是不进来不行喽!那么对不起了,诸位!”

  老太婆说着,走进来入了席。她的腰弯曲着,身体折成了两段。老太婆面前立即摆好了盘子。这时,对侧席上有人说:“老大娘,好好瞧瞧洪作的脸吧。这是分别呀。小洪还小,今后的日子长着,你可不能和他比啊。任你怎么熬,日子也有数啦。你是今朝不知明朝的人了,没几天啦!”

  这说话的人就是第一个不速之客。老婆婆拿着送别钱赶来,使得满座都谈这财礼,于是他怀恨在心,说这些话来发泄心里的怨气。然而,老婆婆对这些话没有丝毫反应。上得宴席,她好象一下子失去了听觉。无论人家对她说什么,她都只装没听见。

  洪作起身离开不知何时才会完结的宴席,他认为自己奉陪了这一阵,往下失陪也无妨了。他来到厨房,穿上放在这儿的木屐,走到户外。然后,他踏上屋旁一条缓缓倾斜的坡道,向小学方向走去。沿路的住家,都是静悄悄的,唯有外婆家热闹喧哗,从很远处还能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喧闹声。

  洪作走进小学的大门。月亮还没出来,但校园里并非一团漆黑,漂浮着一层微光,在朦胧之中,浮现出黑黝黝的校舍轮廓。

  洪作很久没有进过夜色中的校园。小时候,他常在夏夜到学校后面来捕捉萤火虫。

  萤火虫,来这边。
  那水咸,这水甜。
  萤火虫,来这边。

  孩子们唱着歌,东跑西追,追索那小小的、发着青白色莹光的虫子。

  洪作走到做器械体操的场所,跃身攀住单杠。他小时候,这儿没有单杠。如今除单杠外,还并排安装了一架秋千。

  身子悬挂在单杠上时,洪作心想:“哎,终于也要告别这所学校了。”到目前为止,去台北这件事未曾深深触动他的心,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想到终于要向这所乡村小学告别了。

  洪作在校园里转了一圈,踏上回家的路。

  “晚上好。”

  对面有人向他招呼。

  洪作也答道:“晚上好。”

  “是洪作君吗?”这是女人的声音。

  “是。”

  “听说你要去台湾啦——路上小心啊。到了那边,请替我向你父母问好。你又好久不能来汤岛啦!”

  “是呀。”

  “下次回来时,说不定成大人物啦!当上象县知事那样的大官,衣锦还乡!缝子婆婆故世了,不能去啦。不过,仔细想起来,哪怕缝子婆婆活着,你也没法带她去。她老晕车。哎呀,晕得可厉害。那可够你麻烦的!”

  说话者是谁家的主妇,洪作弄不清楚。然而,这番话沉重地压在他胸口上。他觉得,这是代表故乡的村庄给他的临别赠言。

  §第四章 潮

  洪作在伊豆走亲戚完毕,回到沼津的寺院,看到书桌上摆着三封信。以前,他从来不曾一下子收到三封信,因此,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将会繁忙起来。

  第一封信是母亲从台北寄来的。信笺上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听说你已经下定决心来台北,这可太好了。来台湾的轮船有信浓丸、扶桑丸、香港丸等好几艘,其中以扶桑丸最大,我想你最好选择扶桑丸。当前,凡是校官以上的军人家属都可以选乘一等舱,希望你在乘船的时候举止不要有失体统。军人家属可以享受票价减半的优待,所以实际上只要付二等舱的票款。

  船票等一切事宜由我们安排,但希望你能把大约的动身日期说清楚。不知你有多少行李?象书桌和书籍等东西不必带回来,送给长期以来一直照顾你的寺院僧人算了,你看怎样?你有多少书籍?如果数量多,就捆打成包,先行托运。即使要打成几只象啤酒箱那样大的包裹,运费也化不了多少,因此书籍要一本不丢全部带来。台北虽有几家规模较大的书店,一般的书籍都能买到,但因为是外地①,还是把书籍全部带来以备不时之需吧。”

  【①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本称其侵占的殖民地为“外地”。】

  在信的前半部分,大致上就写了以上这些事情。洪作才读了一半左右,就发现信中有好几处估计错误。书桌本来就是向寺院借用的,书箱一类的东西他也从未有过。至于书籍,信中提出要他先送去托运,其实根本没有多到要托运的地步,总共才十来本书,放在皮箱里随身带走就行了。

  洪作继续阅读信的后半部分:“虽然船上由侍者给乘客檫皮鞋,但你还是自己带上鞋刷和鞋油为好。餐厅侍者和住舱侍者的小费一定要付,至于给多少可以向其他乘客讨教,用不着比别人付得多,但也不要比别人少。还有,船上有船医,所以不用担心生急病,但预防晕船的药还是要带上。最近有一种叫SEA—SICK的晕船药出售,听说这种药很灵,可不要忘了买。至于礼物,不用你操心,但不妨给弟弟妹妹带点儿合适的东西,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洪作读完信后,仰面在铺垫上躺下。

  洪作又看了一遍母亲的来信。他感到母亲对亲生儿子太缺乏了解。他刚进中学时,好歹还檫檫皮鞋,可从那时至今,他一直没有干过往皮鞋上檫油这类装戴打扮的事情。给侍者小费又是怎么回事呢?付小费恐怕会使侍者难堪吧?这好比自己向人家讨钱。信中还要他带礼物给弟妹,这也是个难题,如果指明了要什么,只要把指定的东西买到就行了。然而,要他自己考虑买什么,这可比解几何难题还伤脑筋。这一切都使洪作束手无策。

  “就为了这档子事,我不愿意去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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