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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洪作没有从医生家住房的门口进去,而是从旁边的田地绕过去。

  正房和仓房都在同一块地界内,但仓房的院子前面有一条小水沟为界,给人以一种完全独立于正房的感觉。

  正房的院子覆满了青苔,修整得如庭院一般,而仓房四周则完全是农家后院的风味。在仓房后面,一条小河环绕地基流过,利用河水工作的水车在旋转。很久以来,附近的农民们出入水车磨坊,轮流把糙米碾成白米,碾成米粉。

  洪作沿着田间小道来到小磨坊旁边,然后朝地势比田地更低的仓房地基走下去。

  洪作用大钥匙打开了仓房沉重的大门。黑漆漆的屋内弥漫着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空气。他登上陡窄的楼梯,急忙打开了屋侧的窗户。窗户上嵌着几根铁条。刚才外祖母说屋里可能堆积着鼠粪,然而屋内却是干干净净的,不知由谁打扫过。二楼是互相连通的两间房,一间约四张半铺席④大小,另一间能垫三张铺席。由于两房之间没有隔扇,因此也可以把它当作一个九张或十张铺垫大小的狭长房间。

  【④日本的房间面积是按照铺席(塌塌米)的张数来计算的。一张铺席=0.9m×0.8m。】

  洪作又打开了里边的另一扇窗户。这扇窗同样装着细铁条。总而言之,二楼采光全靠相向的两扇窗。

  洪作在靠里那扇窗户下的铺垫上坐下来。每次走进仓房,洪作总感到仓房的二楼空间狭窄,光线暗淡。他觉得以前不是这样。然而,仓房不会缩小,光线也不会变暗。所以,也许是自己过去每天在这种狭窄而昏暗的环境里过日子,因而习惯了的缘故。

  “小洪!”

  洪作觉得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缝子婆婆的呼唤声。这是因为他曾和缝子婆婆两人孤身住在这里。在靠近楼梯的那个房间里,吊着一盏煤油灯。放学回家后檫亮灯罩,是洪作每天必做的事情。

  洪作把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小书桌搬到窗边,打量着它。这张书桌也是小得非同寻常,简直难以令人相信在这么矮小的书桌上竟然还能做功课。至今,洪作还记得这桌子是他上小学的第一天送到的。它是从三岛的家具店里买来的。

  除了这张书桌以外,洪作再也记不起自己还有过其它书桌。目前在沼津使用的书桌是寺院的所有物。在这以前,有一段时期他由三岛的亲戚家照管,当时在那儿使用的书桌也是借来的。

  洪作在小小的书桌前坐下,上身前屈,双肘靠在桌上,向窗外眺望。仓房内部昏暗,窗外的景色却是明媚的。呈梯形扩展开去的稻田上空,初夏明耀的太阳正在沉落。远处,相邻的村落农舍稠密。象一条白练似的下田街道从密集的农舍之中穿插而过。房屋,树林和街道都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一片宁静飞安谧。

  洪作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看见了仿佛飘浮于远空之中的小巧玲珑的富士山,觉得自己与真正的富士山阔别已久了。这才是真正的富士山。与此相比,在沼津所见的富士,尽管很大,但不能说是真正的富士。此刻他所看见的富士才是真正的富士。

  从窗口向右望去,可以见到一棵石榴树。虽然花朵已经凋落,但其一部分树枝将要伸展到窗口旁。当初,就是在这里,他一面望着石榴树繁茂的枝叶,一面不时地舔舔铅笔,做着家庭作业。

  “歇会儿吧!这么小的孩子,正是顶贪玩的时候,给他出什么习题!——学校的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传来了缝子婆婆的声音。

  “喂,球糖放在这几啦。把它含在嘴里做功课吧。说什么吃点儿糖,小孩的牙就会生虫,我就不信!”

  又传来了缝子婆婆的说话声。洪作如今生着一口不怎么值得自豪的牙齿,辜负了外祖母的期望。洪作的牙齿不好,似乎还是要归咎于缝子婆婆的。

  但是,每当洪作想起缝子婆婆,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暖流,这感觉之亲切难以形容。这仓房里,缝子婆婆无处不在。她出自此边,来自彼方。衣柜仍旧放置在原处,洪作和缝子婆婆的衣物曾经保存在它里面。然而,如今衣柜里面的衣服已不复存在。唯有这一点和从前有所不同。

  茶柜和小餐桌也都依然存在。不过,洪作觉得它们过于小丁点儿。简直难以相信,从这么小的茶柜里居然也能取出餐具来,而这么小的餐桌上居然放得下那些餐具。

  “阿婆!”

  洪作轻声呼唤道。他想告诉她些什么,可又觉得没什么可说。既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也没有可以使她高兴的消息。然而,由于久未进这仓房,他总想对缝子婆婆说点儿什么。

  “阿婆,当时我连中学也没考上。在中学四年级时,在中学毕业后,我两次报考高校,两次都没考取。”

  “不碍事,不碍事。不让你进去的地方,你就别进去吧。”

  立刻传来了缝子婆婆的应答声。

  “就因为这,我到处遭受非议。就是在门原,也被狠狠地挖苦了一通。”

  “没什么,没什么。门原的伯父、伯母懂什么呀?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你只当是耳边风吧!不闻不听不生气。来,让阿婆用软木塞堵住你的耳朵吧,”

  “汤岛的外公也骂我。无缘无故、不分青红皂白地骂。”

  “啊,是那一事无成的老头子吗?要是被那老头子夸奖了,人就完了!”

  “这一次我决定去台北呢。”

  这一回没听到缝子婆婆回答。

  “没法子。虽然不想去,可不去又不好。我打算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可父母似乎总在为我操心。我觉得他们挺可怜的,所以决定去。”

  于是,又听到了缝子婆婆的声音,但语调沉静,与刚才稍有不同。

  “哦,你要到台北父母身边去吗?既然是亲生父母,看来不去是不行的。这叫作人世之常。哎,没法子。你去吧。去那儿,不要低声下气,要大大方方,精神抖擞。你并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由我这老婆子代替了你的父母,亲手把你养大罢了。话虽这么说,论父母,到处的父母都有偏心。因为是自己的孩子,便认定他和自己想象的一样。你是长子。是头眙生的。说什么也不会低人一等。吃要拣最好的吃,穿要拣最好的穿。要摆出长子的架子。不过,你一个人去,我放心不下。索性让我这老婆子陪你一起去吧。假如有我老婆子跟着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如果有人难为你,我会显灵的。”

  “可是,阿婆死后已有六年了。为了我,活到现在就好啦!如今来到汤岛,没一点儿意思。”

  “喔喔,喔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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