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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要知道,我一直是在寺院的厨房里吃饭,那儿一年到头黑洞洞的。”

  “离开父母,过这种日子,所以头脑变呆了。这次去父母身边,过过正常生活,你就会恢复过来的。”外祖父说。

  外祖母从旁插嘴道!“洪儿已经下决心去台北了,不这么恶狠狠地说话不行吗?”

  “说什么下了决心,这有什么好称赞的!这是应该做的。我也可以藉此祓除不祥。长期来,我朝朝暮暮为他担忧。如今父母不象父母,孩儿不象孩儿,岂有此理!想到这个,我心里就沉甸甸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之所以会做出这种蠢事,也是缝子婆婆那老婆子的过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瞧你说的,也不是缝子婆婆一人的不是!”外祖母说。

  从幼年时起,每当谈话的对方提到缝子婆婆,洪作总是存有戒心。如果对方口出冒犯缝子婆婆之语,便会激发他决一死战的气概。现在也是这样。虽然外祖母好心为缝子婆婆作了辩护,但外祖父说的话太不讲情面。洪作思忖着,要是外祖父再就缝子婆婆之事口出恶言,自己就要向他挑战。

  “那老婆子也是个难对付的人。幸亏她已经死了,要是多活这么些年,事情就麻烦了。

  “今年夏天,我就在这里复习功课吧。”

  洪作说的这句话与外祖父的话毫不相关。

  “在这里复习功课?这是为什么?”

  “这儿凉快,能提高学习效率。”

  这个办法真灵,外祖父果然变脸了。

  “你不是要去台北吗?”

  “哼哼。”

  什么!“谁去那儿?那么远的地方!”

  洪作装出一副极无所谓的模样。他说:“奇怪,为什么要去台北呢?我可没有决定去台北。我只是考虑下不下决心。考虑和决定可是两码事哟!”

  “哼!”

  外祖父喘着粗气,拿起放在身旁的湿手巾,把它叠成几层,搭在头上。每当外祖父生气的时候,他总有这怪举动。接着,他把背蠕动了几下,大声吼道:“混,混蛋!没想到你这家伙这么混帐!我们家容不得你这不孝子孙!你给我出去!”

  可是,话刚出口,他马上又改口说!“叫你走,你真会走!事情会没个完。动筷子动棒都治服不了你!”

  “难道您叫我走我就会走吗?我是特意来看望外婆的。不是来看外公,而是看外婆的!“什么?你来看望外婆?”

  “就是!我有话和她商量。”

  “商量?又不是什么好事!”

  接着,外公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老婆子,反正没什么好商量。如果是借钱,一个子儿也不给!”

  “不是为了钱。是更重要的事情。”

  “那是什么?”

  “要单独和外婆商量去台北的事。外婆叫我去台北,我就去。外婆叫我别去,我就不去。”

  外公呼哧呼哧喘着气,从头上取下湿手巾,用它揩了揩脸,然后说:“老婆子,你就和他谈谈吧。”

  如果将这场谈话比作柔道比赛,这就算胜了一个回合。

  洪作与外祖父舌战时,外祖母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听了外祖父的话,她说:“去不去台北,还是洪儿自己决定吧。洪儿从小就离开了双亲。中学毕业了也不想马上就去父母身边。当然,这不能怪谁,可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他硬是不想去,不去也可以。只是常常来汤岛露露面,免得大家牵挂。”

  外祖母似乎把心里想的和盘托出了。这些话外祖父听了无疑很不顺耳,但他只是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外祖母又说:“你不情愿,也不必勉强去台北。你从小离开父母,到如今突然叫你去他们身边团聚。不是一下就能相处好的。过一段时间,自然而然会亲父母的。不过用不着担心,到底是血肉相连的两辈人啊!”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洪作听的,不如说一半是对外祖父讲的。外祖父依然愁眉苦脸,好几回呼哧呼哧喘粗气。

  “我决定去台北。下个月动身。外婆,您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洪作想,已经把外祖父狠狠地奚落了一顿,到此不妨许下去台北的愿。

  “洪儿答应去台北,是再好不过的了。”外祖母说。

  “是啊,这才象父母,子女!蠢货!”外祖父说。但他担心刺激了洪作,又改口道:“洪作不怎么聪明,可他那住在台北的父母更笨。蠢东西!”

  洪作往外祖父杯子里斟满啤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外祖母往井边取冷啤酒去了。

  “刚才我一直留心着,你喝过好几杯了。喝一点无妨,喝多了可不行!”

  “没问题!”

  “你想也不想就说没问题,说话没一点儿根底。”

  “外公,您自己不要喝过量才好呢。中风就麻烦了。”

  “所以我不喝酒,改喝啤酒。”

  “啤酒也是酒,同一回事。突然完蛋了可不得了!”

  “完蛋就完蛋,也省事!”

  “外公您自己是省事了,外婆可就怪可怜的,您可不能叫菩萨般的外婆伤心!”

  “这次见到你,你倒是挺能说会道的。你想教训我吗?我这一辈子,人人都教训我,到头来连自己的外孙也教训我来了!不过,喝酒是不行。酒这种东西的确坑害人。我的一生就误在这酒上。对酒你一定要谨慎!我老了,节制已经太晚了。”

  第二天,洪作想请外祖母拿出仓房的钥匙,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虽然话很简单,不过是“请把钥匙拿出来”但他总感到难以启齿。

  洪作想去看看他曾和缝子婆婆在其中生活过多午的那间仓房。如今那间屋子空着,只是堆放些破烂什物。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由非去不可,只是想进去看看而已。

  然而,作为洪作来说,对外祖父母多少有些顾忌。因为这无非表明他直到如今还眷恋着缝子婆婆。在外祖父母眼中,缝子婆婆是敌人。年轻时她一度破坏一家的和睦,在晚年又夺走了洪作,从而再度成为破坏家庭和睦的罪人。

  如今,这位缝子婆婆故世已经六年了。事到如今,洪作还要走进自己和缝子婆婆一起度过他的童年时代的仓房,外祖母自然很难理解这种心愿夕然而洪作却为这个想法所深深吸引。

  吃完迟开的中饭以后,洪作终于横下心说道:“外婆,把仓房的钥匙借给我吧。我想去闻闻仓房里的气味。”

  外祖母说:“仓房老汉打扫,一定积上了鼠粪——你去看看吧。你要去台北,不久就要和仓房分别了。去看看吧。那是你和缝子婆婆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村里人把外祖父和外祖母住的屋子叫作本家,把过去归在洪作母亲名下,现在为一个来自国外的医生一家租住的屋子叫作外家。当年洪作和缝子婆婆居住的,就是这外家的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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