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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三章 夏

  六月中旬,洪作终于下定决心结束沼津的生活,去台北在父母身边度过失学生活。这既不是因为他在化学老师宇田的劝告下,出于不得已而下了这个决心,也不是宇田夫人强行为他饯行的结果。

  金泽的莲实寄来了一封信。

  “我曾劝你在金泽准备应考,但经过再三考虑,我又觉得那未必是最好的办法。如果你具有坚强的意志,那又当别论,否则,我害怕你反而会受四高学生的懒散生活方式的影响,随波逐流,和他们一起玩乐度日。话虽这么说,我也不劝你一如既往住在沼津。前一晌,我不过目睹了你生活中一个极小的片段,但由此而推想,你象现在这样一天天混下去,终究 是考不取高校的。听说尊父母在台北,我想你还是到台北去吧。在父母身边用功,能够扎扎实实地复习功课。这就是我劝你去台北的缘由。”

  接下去莲实写道!“虽然我劝你去台北,但我担心你到了那里,可能报考台北高校。我劝你去台北,是希望你能考进四高。我也会写信给尊父母作解释,尽量争取得到他们的谅解。在这一点上,请你不要本末倒置,希望你坚定自己的意志。”

  莲实信上所写的大致就是这些,不过信内还附有另外一封信,是大天井写来的。这位大天井,就是那已在金泽过了好几年失学生活的年长的应考生。

  当洪作第一眼看见大天井的署名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何许人物,但随着他把信一行行念下去,他明白了:这就是莲实介绍过的那位豪杰。

  “我很乐意有一位志同道合的新朋友,但我还是奉劝你最好不到金泽来。来了你会大失所望。我体内已经长出了金泽的地衣,但每次考试都以失败而告终。如果出的是正正经经的考题,象我这样的人还不是第一个被录取吗了但是,年年的考题都是那样荒唐,出考题的人一年比一年恶劣,光会在考卷上写些无聊的问题。不过,我明年也会入学的。我打算从今年八月一日开始复习。去年动手太晚了,今年要早些用功才好。你也不要再在沼津闲着了,早些到父母身边去,多吃有营养的东西,把摄取的能量用在学习上,浪费在别处可不行。莲实曾对我说起,你虽然身材长得矮小,但如果经过‘锁领’的专门训练,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好好用功吧,争取明年考上。考取四高后,抓紧训练。不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

  读了大天井的来信,洪作大吃一惊。他想,他以前从未收到过如此不拘礼法、措词如此粗野的来信。这信中找不到一丝雕琢的痕迹。既不象开玩笑,又不象是喝醉了酒写下的。只能认为信是写得十分认真的。

  洪作收到莲实来信的第二天,从东京归来打算在沼津留住一宿的木部,来寺院探望洪作。他看了大天井的信也大吃一惊,说:“突然出现伟人啦!”

  说着,他仰面倒在褥垫上,然后把双手枕在头下,说:“文学也好,哲学也好,都和你没缘份,复习功课也同样和你没缘。你还是听从他们的忠告去台北吧。你这种人,到金泽去试试!会出大乱子。大天井还不如你呢!你胜过了大天井。大天井会虚心下气登门向你求教。”

  “这倒是难免的。”洪作说。

  “你自己也明白?”

  “哪有不明白之理!”

  “不,据我所知,你并不了解自己。大天井的头脑,多少还牵挂着考试的事情。”

  “我脑子里也牵挂着。我每天总要打开参考书。”

  “这是因为你还住在这里。去金泽试试看!还有,想想你那边练柔道边复习功课的如意算盘罢!我认为你根本办不到。你肯定会把学习抛在脑后。你总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爱干就不干。你会对考试这类事情敷衍了事,光泡在柔道里。你是在特殊环境里长大的,与普通人有所不同——还是到住在台北的父母身边去吧。我也劝你这么做。莲实大人劝你,大天井劝你,我和他们一样,也劝你这么办。千万别去金泽复习!”

  木部似乎和平时一样在讲笑话,但洪作总感到他这番话含有真挚的感情。接着,木部又说出一句出乎意料之外的话。

  “听说你去过小宇家?”

  所谓“小宇”,就是指化学教师宇田。

  “嗯,去过两次。两次都请我吃了饭,他是个好老师——金枝、藤尾和你都不了解他。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别说笑话!——小宇特地在家里为你饯过行了吧?

  你什么都知道!当然知道。他给我写了信,叫我回沼津一趟,说服你去台北。

  此时,洪作眼前浮现出宇田的面影。自从宇田为他饯行以来,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他为你担心。既然为你举行了送别会,看来从那时起他就下了这个决心。他在信上说,能做的他全做了,往后他再也管不着你。”

  的确,他讲的无疑是事实。

  “我不是来向你提意见的。我只是受小宇之托,来转达这些话——还是去台北为好吧?”

  “好,我去。”洪作说。

  他想,既然宇田如此为自己操心,便不得不听从他的话了。

  “好,我去。去就去!”

  “别摆架子!——什么时候动身?”

  “尽可能早走。”

  “把出发的日子定下来吧。我得给小宇回个信。”

  “即使这样,现在也决定不了。”

  实际上,一旦决定去台北,还得先回一趟故乡伊豆的山村。那儿,在两三个小时的行程范围内,散居着许多家亲戚。回想起来,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了。那里有母亲的娘家,也有把父亲抚养成人的家庭。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健在。伯父伯母应有尽有。堂表兄弟姐妹多得一下子算不清。总之,沿着伊豆半岛天城山北麓的狩野河散居的亲戚有十家以上。

  无论洪作多么懒散,他还是意识到,一旦要去台北,免不了要下乡向亲戚们告辞。如果不辞而别,一定会迁怒于众人。所有亲戚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齐声大叫大嚷闹成一团。洪作忽然觉得这想法很可笑。

  “你笑什么?你这人真不可思议。大家都在为你担心!莲实、大天井、小宇都在担心。连我也开始为你担心了!

  木部说完这句话便告辞走了。

  两三天以后,洪作给住在台北的父母写了信。这封信修改了许多遍。因为,在信中他除了向父母亲表示去台北的决心之外,还请他们务必多寄些钱来。尽管他改了又改,最后读起来还是给人一种印象:由于他让步去台北,所以得多寄些钱给他,作为补偿。

  到了六月底,洪作照旧穿一套厚棉布中学生夏季制服,光着头,脚上穿着木屐,就这样出门遍访伊豆的亲戚去了。他想,终于要去台北了,下回不知何时才能归省乡里,就去道个别罢。而且,到了台北,父母问起伊豆亲戚家的情况,如果一点也答不上来,会挺尴尬,所以走访几家亲戚是必要的。

  洪作没带皮包。他把毛巾系在腰上,牙刷用手帕裹着放在上衣口袋里。他乘上从三岛开往大仁的小火车。在三岛的神社前面,有洪作一位伯母的家。洪作念中学二年级时,他们曾照料了他一个时期。不过,洪作决定往后再去这一家,暂且到别的亲戚家走走,洪作最不好意思到三岛的伯母家登门拜访。伯母曾邀他去玩,不知说了多少次,可他一次也没去。伯母一定很生气,所以从去年秋天起,再也没向他发出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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