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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作转入沼津中学,正值他刚念二年级之时,因此,从小学到中学这段时期,洪作很少受所谓“家庭气氛”的熏陶。小学时代伴着外祖母过日子,然而这位缝子外祖母,昔时是行医的外曾祖父之妾,外曾祖父过世,她才加入洪作家的户籍。这种关系,户籍上登记为外祖母,却无血缘可寻,实质上是个外家人。不过,说是外人也罢,这外祖母却是疼爱洪作的,洪作也尊爱她。

  当然,这祖孙的共栖,并非全无类似做交易的利害关系。外祖母亲手养育洪作,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她那不稳定的家庭地位;洪作则以对她的毕忠毕孝,激发了她的慈爱深情。

  就这样,在故乡老家的仓房里,洪作和这位外祖母相依根靠,度过了幼年和少年的时光。那种生活是美满的。村里人和亲戚们常对他说:“你呀,怪可怜的!那老婆子好强,你可就成了她的人质!”然而,洪作认为所谓“好强”并不等于心眼儿坏。这外祖母对他的爱深沉如海。要说当人质,他就是当人质,这不也是满好的吗!

  到了中学时代,洪作借宿在寺院公寓里,这儿根本没人监管他,日子极其舒悠自在。

  洪作从儿童成长为少年这个过程中的生活方式,和他的少年时代比较,多少有所不同。进入少年时代后,只是在洪松度过的两年中,他才有作为家庭一员的体验。从那以后,他的身边丝毫没有所谓“家庭气氛”。

  然而,洪作既非继子又非养子,而是父母亲生的长子,堂堂正正,父母也给他长子应得的待遇。不过,倘若外人冷静地观察这家的父母及其长子,也许会发现他们的关系与其他家庭不尽相同。

  这孩子与父母隔离,任性地成长,不知不觉进入了青春期,作为他的父母,应当对他寄予怎样的关怀,他们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而洪作这一方面,也拿不准应当怎样与父母相处。

  寺院里的姑娘问他:“你就不想见见父母和弟妹?”他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不想。”

  的确,他不想见父亲,不想见一母亲,也无意于会见弟妹。说起来,见面也许并非坏事,不过他认为不是非见不可。见不见面无关痛痒。想起来,还是尽量不见面为好。见了面,作为小辈就得侍奉父母,还得遵从父母的教诲,那可是既麻烦又不对劲的事情。

  金枝是洪作的朋友。在五年级第三学期刚开始时,他对洪作说:“你真是懒透顶啦!”他指的是,洪作收到母亲从台北寄来的信,居然不拆封,把两三封信搁着不予理睬。金枝得知这件事,对他说了上面那句感慨话。洪作怎么说呢?他说:“信封上标明了是平信嘛!”一边说,一边给金枝看信封。不错,信封上标着“平信”二字。这意思很明显:信上写的事既不特殊,也不是火急。洪作认为,既然母亲特意在信封上作了这个标记,岂不是说这信不必急着开拆?不看信他也知道,母亲写的无非是对他考试升学的希望。她希望儿子将来当一名医生,所以认为他投考高等学校应当选择理科乙类。洪作才不想读这种告诫!不想读就不读,远离父母生长的少年有这个特权。

  中学毕业还不满一月,洪作就觉得自己的生活面目全非了。毕业前,每天和藤尾、金枝、木部这些伙伴见面,不分昼夜,共度大部分时光,可是从今年四月起,相互往来突然断绝。大家即将投入崭新的生活,各自忙着做准备。何况,中学生制服已从身上脱下,所以不似从前排成队逛街走巷了。

  洪作身穿和服,来到久违的城镇上。他认为沼津这城镇是“自家的”,然而这一次他觉得街市过于冷落,隐匿了亲切的姿容。城镇上仍有中学生来往,倘在过去,洪作自然会将他们看成与自己身份相同但年级较低者,可现在那种感觉已荡然无存。他们之中,无人停步给他行礼。他已脱下学生制服,人家辨不出他的身份。不过原因还不止如此。

  即使路遇面熟的同学,对方也大多转开视线,佯装没看见地走过去。从前,洪作是他们的高年级同学,按规矩他们得给他行礼,然而如今他已毕业,不复具有从前的身份,而且什么也算不上,何必还给他行礼呢?在洪作看来,这层意思流露于他们的表情,无一例外。

  有些四年级学生,从前在洪作面前小得可怜。如今呢,他们常常大模大样地和他交面而过,也不知什么时候,学到了最高年级学生的那副派头,叫你觉得连他们的身体也膨胀了几分。此外,城镇上还有那么一些新生,根本不知洪作之流为何等人物。他们无处不在,制服上的金属钮扣闪闪发亮,洪作看了十分刺眼。此情此景跃入眼帘,不由得洪作不承认。

  “你的时代过去啦!”

  一句话,随着中学毕业,洪作被剥夺了作为高年级学生的权利和光荣,而且连他曾以为属于自己的城镇,他也迫不得已地只好让渡给别人。

  他走到御城桥桥头的藤尾家,却找不到藤尾,说是他已赴京都找公寓。他又前往车站附近的木部家,可是闻说木部也在四、五天前离家上京了。他刚进的那所私立大学的运动队三月底把他召去,现在还不见他回家。

  末了,洪作去找金枝。谁知这位同学正发烧,卧床不起。倘在从前,洪作会满不在乎,穿过庭院绕到屋后,冷不防闯进金枝的房间,可如今身穿和服,行为拘束,那种举动也不可有了。

  洪作走向别来已久的千本海滨。脚踏白沙,穿越松林,波浪起伏的大海,从松树间隙之间跃映眼底。海滨空旷,渺无人迹。洪作沿海哪踢,走向狩野川河口。来到近河口处,又返身而行。虽然春天已至,从海上吹来的风,却凛冽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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