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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也许如此。”基姆平心静气地说。他曾经一再从英国人认为缺乏想像力的许多人嘴里听到过这样揣测,“现在那位牛车上的女人,我想她是想替她女儿再求一个儿子。”

  “这与道无关,”喇嘛叹息,“不过她至少是从山地来的,啊,那些雪山,和山上的雪!”他站起来向牛车大步走去。基姆情愿牺牲掉两耳而跟着过去,可是喇嘛没有叫他跟去。他听到的几句话都是用一种他没听见过的语言讲的,因为他们讲的是一种山区通用的语言。那老夫人似乎提出一些问题,喇嘛经过一番思索才回答,他也不时听到喇嘛背诵中国经文时那种虽然单调却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基姆在下垂的眼睑缝间所看到的是一个奇怪的情景:喇嘛那身上黄色僧衣的重重折层在歇脚处篝火的火光中构成阴影,就像多节瘤树身在斜阳残照中显得阴黑一样,身子站得笔直笔挺,对着缀饰金属片的红漆牛车讲话。那牛车在闪烁的火光中映得五颜六色,如同灿烂的宝石,金织车帘上的花纹上上下下,随着夜风飘动,金光时而凝聚时而流散。双方谈得恳切时,那根珠光宝气的食指在帘帷之间迸发出光芒,车里面黑黑的,火苗微明,人脸模糊身影憧憧,入暮时的喧嚣已经静下来,成为舒适的嗡嗡声,比较沉重的是牛只的嚼草声,最清越的是舞女铿锵的席塔琴声。大多数人已吃过饭,在呼拉呼拉地抽水烟,最响的时候像牛蛙怒鸣。

  喇嘛终于回来,一个山民抱着棉被卷跟在后面,在火旁把它小心铺开。

  “她值得有一万个子孙,”基姆心想,“话说回来,要不是我,这些礼物就不会送来。”

  “一位有德行的女人——而且很有才智。”喇嘛一个关节又一个关节地,像慢腾腾的骆驼那样松弛下了,“世间对循道修行的人一片好心肠。”他把棉被的一半盖到基姆身上。

  “她说些什么?”基姆身子在棉被里问。

  “她问我许多问题,也对很多问题发表意见——大部分都是她从那些假装做修行却为妖魔效劳的那些和尚处听来的。有些我回答了,有些我说是傻话。披袈裟的人很多,真正修道的可寥寥无几。”

  “对,确实如此。”基姆用意欲引出心腹话的人讲的那种圆滑抚慰的口吻。

  “可是按照她的见解来看,她是个极正直的人。她极想我们和她一起去菩提阁;据我所了解,南下很多她的路线都和我们的相同。”

  “所以呢?”

  “别急,要稍微有点耐性,我回答说我的搜寻比什么都重要,她听说过许多无稽的传说,可是从没听说过关于我那条河的伟大真理。较低山地的僧人孤陋寡闻由此可知!她认识龙珠寺住持,却没听说过我的河——也没听说过佛陀射箭的故事。”

  “然后呢?”

  “我于是讲起我的搜寻、道以及有益的事。她只要我陪她一起走并且祈祷替她女儿再添个儿子。”

  “哈哈!‘我们女人’除了孩子以外其实不想别的事。”基姆睡意甚浓地说。

  “现在我们的道路既然有一阵子是相同的,我认为和她同行,并没有放弃搜寻的必要——至少到——我忘了那个城的名字。”

  “哎哟!”基姆说,然后转身厉声诘问几码外一个俄尔雅人,“你主人的房子在哪里?”

  “在萨哈伦城再过去一些,四周围都是果园。”他说出村庄的名称。

  “就是那地方,”喇嘛说,“我们至少可以跟她到那里。”

  “真是苍蝇遇到腐肉。”那俄尔雅人漫不经心地说。

  “或者是乌鸦碰见病牛;因为病者是婆罗门。”基姆也对着头顶上黑魆魆的树梢冷然讲了这句谚语。

  那俄尔雅人嘟囔了一声便不开口了。

  “所以我们跟她同行,圣者,是吗?”

  “有什么反对的理由没有?我仍可以避开,去试大路所经过的所有河流,她要我跟她去,她十分希望如此。”

  基姆在棉被里忍住笑。那位专横跋扈的老夫人对喇嘛天生的敬畏之心一旦消除,喇嘛也许认为她值得听他弘法了。

  他差不多快睡着了,听到喇嘛引述一句谚语:“长舌妇之夫来世会有大好报。”基姆接着听到他闻了三次鼻烟,然后基姆一面暗笑一面进入梦乡。

  钻石般璀璨的黎明把人、鸦和牛只一起弄醒,基姆坐起来打了个呵欠,振作起来,高兴得很。这宁是亲眼看到真实的世界;这才是他愿意见到的人生——熙攘喧嚣,绑上皮带,鞭打拉车的牛,车轮轧轧响,生火烧饭,赞许的眼睛一转便另是一番新景象。晨露卷起有如银色漩涡,绿鹦鹉成群在夹叫中疾飞往河岸。井上的辘轳声不绝于耳,印度醒了,基姆更比任何人都来得清醒,来得兴奋,嘴里嚼着一根将要当做牙刷用的小枝,因为他接受他所熟悉所要爱的国家的各种风俗习惯。食物不必担心,不必向拥挤的小食店花一个铜子,他是被一位意志坚决的老夫人强留下的圣者的徒弟。一切都会替他们预备好,侍从恭恭敬敬地请他们用饭时,他们就坐下来吃,至于其他的一切——基姆一面咯咯笑一面刷牙,那他女主人一定会使行程更热闹有趣,她的那些拉车的牛在轭下一面咕哝一面呼气地走过来,基姆对它们仔细观察,要是它们走得太快,看样子不会——他可以愉快地坐在车辕上;喇嘛将坐在赶车的旁边,那些仆从当然步行。老夫人当然也会讲很多话,据所听到的;谈话将妙趣横生。她已经在发号施令,训斥叱责,而且必须实说,还有痛骂仆人耽搁误事。

  “快把她的睡袋给她,看神的面子,快给她烟袋堵住她那不高兴的嘴。”一个俄尔雅人一面喊,一面捆起包得不乱的寝具。“她跟鹦鹉一样,天一亮就吱吱喳喳叫个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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