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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随时准备着。”

  “就是你不要老说‘请了,请了’;因为你说这种话,就是对我的权威的蹂躏。”

  她笑起来,显示出觉得好玩的欣赏表情。她也早已注意到反复使用“请了”的力量。

  “这是一个好字眼……”我带头说。

  “不过一定不会过多使用它了。”她打断我的话说。

  她笑得有气无力,头又垂下了。我离开舵桨好一会儿,把她脚上的毯子塞好,又把单幅毯子盖在她的脸上。啊呀!她一点也不强装。我忧心忡忡地向西南方向望去,尽管前边也就是六百英哩的艰难路程——哎,只要只是艰苦能办到就好呀。在这个海域,暴风随时会刮起来,把我们摧毁。不过,我不害怕。我对未来没有信心,十分怀疑,但是我内心深处并不害怕。情况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我反复跟自己说,一遍又一遍地说。

  下午,风刮得猛烈了,海浪更加沸腾了,对我的舢板和我自己都是严肃的考验。但是,食物和九个小淡水桶的供给重量压稳舢板,让它顶住了海浪和大风,我尽可能坚持下去。随后,我把斜杠移开,紧紧地把帆顶拉住,利用水手们所谓的“羊腿帆”行驶。

  下午晚些时候,我在下风方向的天际看见了一艘轮船的影子,我知道那要么是一艘俄国巡洋舰,要么很可能就是“马其顿”号仍然在寻找“幽灵”号。太阳一整天都没有露露脸,天冷得很。夜幕渐渐来临,云团越来越暗,风越来越紧,因此我和莫德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只好带着手套用餐,我还一边掌舵一边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风中吃饭。

  天黑下来了,风和大海都变得凶猛异常,舢板顶不住了,我很不情愿地把帆收下,着手做浮锚或者海锚。我从猎人们的交谈中已经学会了这一招,做起来倒是很容易的。卷起帆,把帆牢牢地和桅杆、下桁、斜杠以及两对备用的桨捆绑在一起,我把这种东西扔到舢板外。一条绳子和舢板头连接起来,因为它沉在水下漂浮,实际上不暴露在风里,比舢板漂浮得稳许多。这样一来,舢板头就免受大风和海浪的冲击——最安全的姿势,海浪打来的时候能够避免进水。

  “现在怎么办?”莫德见我干完了这件事情,把两只手套脱下来,兴致勃勃地问。

  “现在我们不再向日本行驶了,”我回答说,“我们向东南漂去,或者向东南方向的南边漂去,每小时至少有两英哩吧。”

  “要是一夜一直刮这样大的风,”她追问说,“那就只行走二十四英哩。”

  “是的,要是连续刮三天三夜的话只能行走一百四十英哩。”

  “不过不会连续刮的,”她说,她满怀信心地说,“风会变化,会刮得缓和起来的。”

  “大海是最不讲信用的东西。”

  “但是风不是的!”她回击说,“我听你滔滔不绝地谈过贸易风。”

  “我要是想到把狼·拉森的经线仪和六分仪带来就好了,”我说,仍然有些郁郁不乐,“张帆向一个方向行驶,漂浮向另一个方向,更别说暗流向第三种方向带去,这样的航海无论如何也很难计算出来。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不知道我们漂到了五百英哩远的什么地方了。”

  然后,我请求她的原谅,保证我再也不会灰心丧气了。在她的恳求下,我让她值班到深夜——现在才九点钟,不过我把她裹在毯子里,在她身上披了一张油布,我这才躺下了。我只是像猫儿打盹一样在睡觉。舢板在一个个浪头上漂过,或者上跃,或者下冲,我能听见海浪冲刷过去,浪花不断泼溅到舢板里。尽管这样,我想这还算不上一个恶劣的夜晚——比起我在“幽灵”号上经过的夜晚,这样的夜晚算不得什么;比起我们乘坐这只蛋壳儿小舟今后度过的夜晚也算不得什么。舢板的船板还不到一英吋厚。在我们的船底和大海之间仅仅隔着不到一英吋的木板呀。

  但是,我说真话,我再次说真话,我不害怕。狼·拉森、甚至托马斯·马格利奇过去威逼我害怕的死亡,我现在不再害怕了。莫德·布鲁斯特进入了我的生活,好像让我换了个人。不管怎样,我认为爱别人要比被别人爱更好更可取,如果爱能让生命的某些东西无比珍贵,那么为这种东西去死就死得其所。我在深爱另一个生命,我因此忘掉了我自己的生命;然而,这又是悖论,因为我从来不像现在这么想活下去,尽管我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最不值钱了。我从来没有许多的理由好好活下去,这才是我的最终想法;想到这里,我还没有昏昏入睡之前,我心满意足地试图穿透黑暗,观望我知道莫德在船底蜷伏在船尾帆脚索的地方,密切注意浪花翻腾的大海,准备一有情况就唤醒自己。

  第廿八章

  许多天来,我们乘坐一只小舢板在海洋上随波逐流,颠簸不定,有时主动有时被动,遭罪大得多了,说多少也没有说够的时候。猛烈的大风从西北方向吹来,二十四小时不停,等风平静下来,夜里又刮起了西南风。这真是要我们的命,不过我把浮锚拉起来,张起帆,靠风力一路向东南方向的南边航行。这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因为风只允许我们向东南或者西北偏西的方向航行;不过南方的温暖空气煽动了我向更暖和的海域行驶的欲望,我决定向那边去。

  三个小时里——时值午夜,我记得很清楚,海上一如既往的漆黑一片——海风仍然从西南方向刮过来,刮得很猛,我不得已再次把浮锚抛出去。

  天亮了,我发现看东西吃力,大海白浪翻滚,舢板前后颠簸,浮锚拖住,几乎直立起来。我们在白浪的冲击下随时会有翻船的危险。实际情况是,浪花和泡沫一阵阵向舢板扑来,我得一刻不停地把水舀出来。毯子都浸湿了。所有的东西都浸湿了,只有莫德好一点,因为她穿着油布、胶鞋和雨帽,不过她的脸和手还有一绺头发都浸湿了。她一次又一次接替我往外舀水,她勇敢地把海水舀出来,面对风暴毫不退缩。所有事情都是相对的。说穿了还只能算作一阵猛风,但是对我们来说,在一只小薄船里为生命拼斗,这就是不折不扣的风暴了。

  寒冷而沉闷,海风吹打在我们脸上,白色的海浪呼啸而过,我们搏斗了一天。夜来了,可是我们俩都没有睡觉。白天来了,海风还在吹打我们的脸,白浪呼啸而过。到了第二天夜里,莫德累得筋疲力尽,终于睡着了。我用油布和桐油布盖上了她。她身上还算干爽,但是她因为寒冷而麻木了。我十分担心她会在夜里死去;但是天亮了,寒冷而沉闷,天空仍然乌云滚滚,风刮得呼呼响,海浪在叫嚣。

  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睡觉了。我身上湿透了,寒冷钻进了骨髓,我觉得更像死了,不像活着。我体力消耗尽了,又冷得不行,浑身僵硬,我的肌肉生疼,只要我用力气干活儿,便会遭受莫大的折磨,可我还得继续使用它们。在所有的时间里,我们都被吹向北方,和日本南辕北辙,向荒凉的白令海行驶。

  不过我们还活着,舢板还完好无损,海风一个劲儿地吹。事实上,第三天夜幕来临的时候,风力还加强了许多。舢板头被浪头打在下面,我们从浪头下出来舢板里会有大半船水。我发疯般地往外舀水。海水把舢板压下去,让它失去浮力,这样一浪接一浪遭受打击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了。而每次这样的海浪扑下来都意味着舢板彻底沉掉。我把舢板的水舀干时,我不得已把盖在莫德身上的桐油布取开,遮盖在了舢板前边。我这招很好用,因为桐油布盖住了舢板的整整三分之一,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舢板三次冲到浪头下面,都把冲下来的大水遮挡开了。

  莫德的情况很可怜。她蜷缩在舢板地上,她的嘴唇是青的,脸是灰的,一眼就看得出她在遭受痛苦。不过,她的两只眼睛一直勇敢地看着我,嘴里一直说些勇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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