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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那天的记忆生动地浮现在她的大脑皮层,杰西又一次往下施加压力。她试图以某种方式使双手收缩得足以从手铐中拉出。这一次,疼痛很快便袭来了。疼并不是从双手开始,而是从她肩膀和胳膊过分用力的肌肉那儿传来。杰西紧闭着双眼,更加用力了。她试图把疼痛关在外面。

  现在,她的双手加入了愤怒的合唱。她又一次接近肌肉力量的最大限度,手铐开始嵌入手背不多的肉里。这时,双手开始呼叫。后部韧带,她想。她歪着头,咧着嘴,双唇痛苦地大张着,却没有流出唾液。后部韧带,后部韧带,操他妈的后部韧带!

  没动静。没松动。她开始怀疑——强烈怀疑——除了韧带是否还有别的。那里还有骨头,沿着手的外围,在大拇指关节的下面,有些令人厌恶的小骨头。一些可能要了她命的小骨头。

  杰西发出了最后一声交织着疼痛和失望的尖叫,便再次松垂下双手。她的肩膀和上臂由于用力而颤抖着。从手铐中滑脱的行动到此结束了。因为它们是M-17型的,而不是F-23型的。失望几乎比身体上的疼痛还要厉害。它像有毒的尊麻一样扎人。

  “呸,他妈的!”她对着屋大叫,“他妈的混蛋,他妈的混蛋,他妈的混蛋!”

  沿着湖岸的某个地方——今天从声音判断得远些了,链锯声响起来了。这使她更加愤怒,昨天那家伙又回来了。那只是个时髦的穿着红黑格子法兰绒衬衫的家伙,在外面奉承拍马地假扮大力士保尔·布尼安,让他的链锯嘶鸣着,梦想着一天结束后带着他的小心肝爬上床——也许他梦想的是足球或者只是小船坞酒吧里的几杯冷饮。杰西在法兰绒格子衬衫里清楚地看到阴茎,就像她看到戴枷的女孩一样。如果光是想法杀死他的话,就在那一刻,他的头就会从屁眼里炸出去。

  “这不公平!”她叫道,“这真不公——”

  一种干巴巴的痉挛锁住她的喉咙,她哑声了,她做着鬼脸,心里害怕了。她感到挡住她逃路的骨头碎裂了——哦,上帝,她感到了——可是,她曾差一点逃脱。这是她痛苦的真正根源——不是疼痛,当然不是那个看不见的、带着嘶鸣着的链锯的樵夫。那是知道她接近逃脱,却不能更进一步足以逃脱。她可以继续咬紧牙关,忍受疼痛,可是她不再相信这样做对她有一丁点用处。这最后半英寸的四分之一像嘲弄她似地处于她不可及的范围内。如果她继续往处拽,惟一能做到的便是引起手腕水肿,使形势恶化而不是变好。

  “你别老嚷嚷我被卡住了。看你敢说。”她责备地轻声说着,“我不想听那句话。”

  无论如何你必须从手铐中脱出。年轻女孩柔声回答着。因为他——它——真的要再回来的。今夜。太阳下山以后。

  “我不相信。”她哑声说道,“我不相信那人是真实的。我不在乎那脚印和耳环,我就是不相信。”

  不,你相信。

  不,我不相信。不。

  你相信。

  杰西将头歪向一边,头发几乎垂到床垫上,嘴巴绝望无助地颤动着。

  她是相信的。

  26

  尽管她渴得更厉害了,胳膊也还在抽搐地疼,她还是忍不住又打起盹来。她知道睡觉是危险的——她的力气已经不多了,她的力气却还要继续衰弱下去——但这又有什么差别呢?她已尝试过所有的选择,可她依旧是美国戴手铐的情人。而且她想进入那种美妙的遗忘状态——事实上,她迫切需要这个,就像吸毒鬼迫切需要毒品一样。这时,就在她快要沉入梦乡之前,一个既简单而又惊人的念头像一道闪光照亮了她迷惑、游移不定的头脑。

  面霜,床上方架子上的那瓶面霜。

  别又抱什么希望,杰西——这怕又是个糟糕的错误。当你抬起架子时,如果它没有掉落到地板上,也许就滑到一个你绝对没有机会抓到它的地方去了。所以,别生什么希望了。

  事情是她不能不产生希望。因为,如果面霜还在那里,还在她能拿到的地方,也许它能提供足够的润滑功能,使一只手得到自由。也许两只手,尽管她认为那没有必要。如果她能脱掉一只手铐,她就能下床。如果她能下床,她想她就能成功地逃脱。

  那只是他们邮来的塑料样品小罐,杰西。它一定滑落到地板上了。

  然而它没有。杰西将头尽可能朝左边扭去,没有把颈子伸出颈关节,却在她的视野尽头看到了那个深蓝色的一团东西。

  它并不真的在那儿。她身上令人憎恶,传播厄运的那一部分低声说着。你以为它在那儿,完全可以理解,可是它并非真的在那里。那只是一种幻觉,杰西。你只是看到了你大半个头脑要你看的,命令你看的东西。然而那不是我,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她又看了看,她不顾疼痛朝左边又拉过去了一点点。那团蓝色的东西没有消失,一瞬间变得更清楚了。不错,正是那个样品罐。床上杰西这一侧有个阅读时使用的台灯。当她抬起架子时,台灯没有滑落到地板上,因为它的底座固定在木板上。一本平装书《马的河谷》从七月中旬以来一直放在架子上,书滑过来靠在了灯的底座边上,而那罐妮芙雅面霜滑过来靠着这本书。杰西意识到,有可能她的生命就要被一盏台灯和一群虚构的洞穴人挽救了。这群人有着诸如阿亚拉、沃达、乌巴和索诺兰之类的名字。这太令人惊异了,超出了现实。

  即使它在那儿,你也决不可能拿到它。制造厄运的人告诉她。可是杰西几乎没听到它的话。事实是,她认为她能拿得到那个罐子。她差不多可以肯定。

  她在手铐中转动着左手,慢慢地往上伸向架子,极其小心地移动着。现在出错可不行,不能将这罐妮芙雅面霜推到架子上够不着的地方,或者把它推回去靠着墙。就她所知,墙和架子间也许有个空隙,一个样品尺寸的小罐能轻易地从中掉落下去。如果发生这种事,她的脑子会爆裂的。是的,她将听见小罐从那儿掉下去,落在老鼠屎和灰尘中间,那么她的脑子就会……嗯,爆裂。所以,她得小心,如果她小心行事,一切都会正常进行,因为——

  因为也许有个上帝,他不想让我像个掉进卡住腿脚的陷阱里的动物一样死在这张床上。你停下来想想看,有点意义。当那条狗开始吃杰罗德时,我从架子上拿起了那个小罐。后来我看它大小太轻,即便我能用它砸到狗也伤不了它。在那种情形下——恶心、迷惑、吓得神志不清——最自然不过的事就是扔掉它,再去架子上换寻重一点的东西。我没那么做,却把它放回架子上去了。为什么我或者任何别的人会做那样不合逻辑的事呢?上帝,那就是原因。这是我能想出的惟一原因,惟一恰当的原因。上帝为我保留了它,因为他知道我会需要它的。

  她将戴着手铐的手沿着木板轻轻摸过去,试图将手指张开形成雷达抛物面那种天线状。决不能有差错,她理解这一点。除开上帝呀、命运呀、天意这些问题,这次几乎可以肯定是她最好的,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当她的手指触到小罐光滑的圆弧表面时,她想起了一段念经式黑人感伤民歌,那是干旱尘暴区的一首小歌谣,也许是沃迪·古特瑞作的曲。她第一次是在大学时代听汤姆·路什唱的。

  如果你想去天堂,

  我有办法帮你想,

  你得用点单脂油,

  把你的脚来涂一涂,

  逃出魔鬼之手,

  到希望之乡行走。

  别紧张,

  涂一涂。

  她将手指摸过去拢住小罐,不顾肩膀肌肉被拉扯得嘎吱直响,她小心翼翼地慢慢移动着,将小罐轻轻地朝自己这里挪移过来。现在她知道播窃保险箱的盗贼使用硝化甘油时的感觉了。放松点,她想,上润滑油。在整个世界历史中,有没有人说过比这更真实的语词呢?

  “我并不这样想,亲爱的。”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模仿起伊莉沙白·泰勒在《发烫的锡屋顶上的猫》中的发音。但她听不见自己这样说话,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说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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