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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当史帝文生把枪从空隙拔出来的时候,我朝他开了一枪。子弹穿透我的夹克口袋在他的胸口打了一个洞。他胡乱地朝天花板开枪。我又补了一枪。这一枪正中他的喉咙,子弹从他颈后方射穿出来时粉碎了在他身后的车窗玻璃。

  我愣在座位上,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全身无法动弹,眼睛也忘了该怎么眨,我的心像一颗悬在胸口的铅球,我的感情忽然变得麻木,甚至感觉不到我手里握的手枪,也看不见眼前的任何事物,我知道驾驶座上躺着一个死人,但是连他我也看不到,过度的惊吓导致瞬间失明,黑暗中我茫然不知所措,或许是枪声造成的短暂失聪,或许我只是不愿意听见内心的良知讨论后果的声音。

  唯一还正常运作的感官是嗅觉。开枪之后的火药味,血腥味,史帝文生临死前小便失禁留下的刺鼻尿躁味,还有母亲的玫瑰洗发精清香淡淡地从我头上飘过,刹那间整个车内香味与恶臭杂陈。所有的味道都是真的,除了玫瑰香精的味道之外,这个味道已经被遗忘好久了,如今它那细致的香气又从记忆里被唤出。极端的恐慌总是将我们带回童年的时光,察萨尔(Chazal)这么说过。在我最惊慌失措的时候,那洗发精的香味让我找回失去的母亲,迫切渴望她的手能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握住我的手。

  在一阵慌乱的动作、景象和声音当中,所有的感官突然间失而复返,撼动我的躯体,就像那两颗九厘米的子弹撼动史帝文生的躯体一般。我忍不住大叫,激动地喘气。

  我无法克制地不停颤抖,伸手将车门内侧的中控门锁按开。后门的电动锁喀一声弹起来。

  我使劲将我身边的门推开,爬出警车,然后把后门猛然拉开,疯狂地呼叫欧森的名字,心里乱七八糟地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即时将它带到兽医院救治,心想若是它死了我该怎么办。它不能死。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狗,它是欧森,我的狗,有些怪但很特殊,它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朋友,虽然我们只相处了三年,但是在我生活的黑暗世界里,它就和当中其他的人一样,已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结果它没有死,它如释重负地从车内蹦跳出来,差点把我撞倒在地上。原来枪响后它发出的那一声惨叫只是表达恐慌,而不是因为剧烈的疼痛。

  我跌跪在人行道上,任由手枪从我手中滑落,展开双臂把狗狗楼到怀里。我紧紧地抱着它,抚摸它的头,梳平它背上的毛发,看到它好端端地喘着气,心脏也怦怦地活蹦乱跳,尾巴甩个没停,内心有说不出的兴奋,就连它身上湿湿的水汽臭味和带有腐败玉米片的口臭味都让人感到无比的振奋。

  我不敢轻易开口讲话,因为我的喉咙就像被水泥轮住似的发不出声音。若是我试着开口,将导致整个水坝崩溃,届时内心的失落和渴望将随之全盘托出,为父亲和安淇拉之死压抑的泪水也将如决堤的洪水倾泻如注。另外,就算我开口,说什么话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欧森虽然是一只特别的狗,但是它不可能和我展开心灵的对话——除非等我学会罗斯福与动物沟通的技巧。

  我放开欧森,拾起手枪,站起来环视停车场周遭的状况。浓雾遮住了停车场里极少数的几辆轿车和旅行车,这些车的车主大都是少数以船为家的船东。没有人在附近,除了微弱的引擎声之外,黑夜寂静依旧。

  枪声听到的范围显然主要在警车内,并且受到浓雾的阻隔。离这里最近的住宅位于玛莉娜商业区外围,有两个街口远。要是船上有人被惊醒,他们大概会把那四声模模糊糊的枪声听成船只引擎熄火,或梦与醒两个世界之间的门“砰”一声关闭的响声。

  看来我暂时没有被逮捕的危险,但是我不能就这么骑车逃走,梦想自己不会受到制裁和惩戒。我杀了警察局局长,尽管他已经不再是月光湾市民心中敬爱的那个人,尽管他已经从清廉的社会公仆变成混灭人性的禽兽,无凭元据的我无法证明这位大家心中的英雄人物已经沦为他扬言讨伐的邪恶歹徒。

  法医勘验的证据就足以将我定罪。由于死者的身份特殊,警方会派出地方和中央最顶尖的勘验高手进行搜证,他们勘验过警车时,绝对不会放过任何细微的蛛丝马迹。

  我无法忍受被禁烟在点着烛光的小牢房里。虽然我的生活始终受到光线的限制,但是从日落到日出的这段时间内,我完全不受任何围墙的约束。没有墙能关得住我。密团空间里的阴暗和夜晚的黑暗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夜晚没有界线,充满神秘,任你去挖掘、幻想、找寻欢乐。夜晚是自由的国度,是我生活的空间。不自由,毋宁死。

  想到要再度回到车内跟死人在一起,将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擦干净,我就觉得浑身不对劲。而且,就算了这么做也是枉然,因为总免不了有疏漏的地方。况且,指纹并非我留下的唯一证据。毛发,牛仔裤上的棉线,帽子上几条细微的纺织纤维,欧森掉落在后座上的毛,还有它踩在车内的狗爪印。除此之外,还有更多同样有力的证据足以将我绳之以法。

  我很幸运。附近刚好没有人听到枪声。但是运气和时间都是有限的,而且所剩不多,虽然我带的是电子表而非石英表,我觉得我可以听见时间滴滴答答流逝的声音。

  欧森也显得十分紧张,卖力地嗅着空气中的气息,唯恐有猴子和其他恶人在这个时候出现。

  我赶紧跑到警车的后面,试图按下按钮将后车箱打开。结果车盖是锁着的,就如同我担心的一样。

  滴答,滴答,滴答。

  我试着稳住自己,迅速回到敞开的前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住呼吸,弯下身子探火车内。

  史帝文生身体扭曲地坐在驾驶座里,他的头向后仰,倒在椅背的头靠上,像是极度狂喜地张着嘴,牙齿血淋淋地;仿佛刚刚实践撕咬小女孩的梦境。

  由于空气对流的关系,一团薄雾从破碎的玻璃窗口飘到我面前,仿佛是从沾在死者制服胸前微温的血渍里冒出的蒸汽。

  我必须比原先预期的把身子弯得更进去一些,一个膝盖跪在前座上,才能伸手将引擎关掉。

  史帝文生如橄榄般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斗大,没有生命的迹象,也没有超自然的闪光,但是我想到他可能会忽然眨眼睛,然后眼珠一转,直直地瞪着我。

  趁他尚未伸出黏湿的手一把将我抓住之前,我赶紧将车钥匙从启动口拔出来,退出车外,爆破似的将憋住的气统统吐出来。

  如我所料的,我在后车箱内找到一大盒急救箱,从中,我只取出粗粗一卷的棉纱布和一把剪刀。

  当欧森在警车四周来回巡逻,尽职地嗅着空气中的气味时,我将棉纱布拉开,对指再对招,形成一些五尺长的长条,然后用剪刀剪断。

  我将一段段的纱布紧紧扭在一起相好,然后在头中尾各打一个结。

  这样的过程再度重复一次之后,我将两条由多条纱布捆扎而成的粗纱布条打个结连成一长条——完成了一条长约十英尺的导火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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