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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从那之后每个月一次——他们强迫我进行抽血检验。好像我的身体不属于我似的,好像我必须用我的鲜血缴纳房租,他们才肯让我继续活下去。”

  “卫文堡已经关闭一年半了。”

  “不完全,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死,也死不了,不管我们多么希望他们死。”

  虽然她瘦得有些憔悴,安琪拉始终有她独特的美。白皙的肌肤、高雅的眉毛、突起的颧骨、尖挺的鼻子,宽大的嘴唇平衡脸颊的修长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这些特质,加上她无私的心,显出她的可爱之处,虽然她那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外貌,根本藏不住她有如皮包骨的身子。而此刻,她的脸却显得严厉、冷酷、奇丑元比,每一个角度都被愤怒的石轮磨得愈来愈犀利。

  “若是我胆敢拒绝按月的抽血检验,他们就会杀了我。我很确定。要不然他们就会把我关在某个秘密医院里,关在一个更方便他们观察我的地方。”

  “抽血检验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好像想开口告诉我,但是随即又紧闭双唇。

  “安琪拉?”

  我自己每个月也都做抽血检验,是克利夫兰医生要我做的,而且通常是安琪技替我抽血。在我这个案例,抽血的目的是要用来进行一种实验性的化验手续,透过细微的血液变化协助提早发现皮肤和眼睛的癌症。虽然抽血的过程一点也不痛,但是我讨厌这种被穿刺的感觉,我可以想像她对被迫而非自愿抽血的深恶痛绝。

  她说:“或许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事。虽然你必须要知道才能……才能保护你自己。告诉你这些事情就像点燃一根引爆线。迟早,你的整个世界也会跟着爆炸。”

  “那只猴子是不是带有什么疾病的病毒?”

  “我宁可那只是一种疾病,那样不是很好吗?说不定我的病现在早已痊愈,或者我已经一死了之。死亡总比接下来要面对的下场好些。”

  她一把抓起她的酒杯,环绕酒杯的手握成一个拳头,当时,我以为她会把杯子用力摔到厨房的另一个角落。

  “那只猴子从来没有咬过我,”她用坚持的语气说:“从来没有抓过我,也从来没有碰到我,老天有眼。但是他们不相信我,我甚至不确定罗德是否相信我说的话,他们不愿意冒任何一点风险,他们强迫我……罗德强迫我进行结扎手术。”

  泪水在她的眼里打转,可是并没有流下来,就像红色玻璃烛台里的火光一样闪闪烁烁。

  “我那时四十五岁,”她说:“我永远也无法生育,因为我已经结扎了。为了要生小孩,我们努力尝试过各种方法——拜访过专治不孕症的大夫,贺尔蒙治疗法,每一种方法部试过了——可是没有一样奏效。”

  听了安琪技饱受折磨的苦诉,我几乎无法再继续安坐在座位上。

  我有一股冲动想站起来,展开双臂给她一个拥抱,让我来扮演护士的角色。

  她用愤怒得发抖的声音说:“尽管如此,那些混蛋还是强迫我进行手术,永久性的手术,不只将我的输卵管结扎,而是将卵巢整个摘掉,他们用刀剐我,剐掉我全部的希望。”她的嗓子几乎破了,但是她很坚强。“反正我那时候已经四十五岁了,本来就该放弃任何希望,或假装放弃希望。但是让他们硬生生把我割掉……那种羞辱和绝望,他们甚至不告诉我为什么。圣诞节过后的那一天罗德带我到基地去,原先我以为是去面谈关于猴子的事,关于它的行为等等。他不愿意跟我细说,一副很神秘的样子。他带我进去一个地方……基地里绝大多数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有那个地方存在。他们不顾我的反对将我麻醉,没有我的许可就擅自进行手术。等到手术完毕后,那些狗娘养的混蛋居然连为什么这么做都不肯告诉我。”

  我把椅子向后一推猛地站起来。我觉得肩膀酸痛,两腿发软。

  我没想到会听到这么沉重的故事。

  虽然我很想安慰她,但是我并不打算靠近安琪拉。酒杯还紧紧握在她的掌心里,盛怒将她原本美丽的脸庞削磨成一把把的利刀。

  我不觉得她当时希望任何人碰触她。我手足无措地在桌边站了一会,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最后我走到后门重新检查门闩,确定门是锁上的。

  “我知道罗德是深爱着我的。”她说,尽管她说话的语气并没有软化。“为了奉命行事,他心碎了,他整个人都碎了,他带着破碎的心和他们里应外合拐骗我去动手术。从那之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转身时看见她紧握拳头,脸上的利刀被烛光磨得雪亮。

  “如果他的长官知道罗德跟我一直如此亲近,他们就应该知道他不可能继续对我隐瞒秘密,尤其是当我为他们吃这么多苦头之后。”

  “最后他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诉你。”我这样猜想。

  “是的,而且我原谅他,真心地原谅他所对我做出的事情,但是他仍然不能原谅自己。不论我怎么做都无法让他痊愈。他是如此深深陷在绝望之中……如此的恐惧。”此时她的愤怒又注入了怜悯和哀愁。“他是如此的恐惧,恐惧到做任何事都无法享受乐趣。最后他决定自杀……当他死了之后,我整个人已经没有剩下任何东西可以剐了。”

  她放下拳头,松开手,凝望着酒杯——然后轻轻地将它放在餐桌上。

  “安琪拉,那只猴子到底有什么问题?”我忍不住要问。

  她没有答复。烛火的影子在她眼睛里舞动。她肃穆的脸庞仿佛是祀奉某个死去女神的石头神殿。

  我把问题再度重复一次:“那只猴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最后安琪拉终于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就和耳语一样微弱:“它不是一只猴子。”

  我知道我没听错,但是她说的话一点也不合理。“不是猴子?可是你不是说过——”

  “它看起来是一只猴子。”

  “看起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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