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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穴居人(4)


  我们曾经带着对二十世纪文明极度蔑视的心情,来到法图希瓦岛,认定人类必须远离伤痕,重新开始。我们曾经从外围的世界,以批判的眼光来看待当代世界。现在,我们就坐在岩壁下方的洞穴,望着蓝色穹苍,等待一种回归的方法——不是回归自然,而是回到文明。我们的判断变得比较温和,因为我们已经明白,如果没有威利的蚊帐,我们可能早就依循自己的本能,离开法图希瓦岛的丛林,还带着染上象皮病的大象腿回去;如果没有提莱的膏药,我们的结局可能是没了双腿。

  然而,我们对当代文明没有充分的信心。其实,想要和其他人一样在城市生活,只要摆脱那些拼命争取、永无止境的需求,生活就可以简单、轻松又快乐。

  我们感觉到,回到文明是一种迫切但极不方便的需求,我们不想就这么告别自然,过着这世界上某些人必须过的生活。荒野生活带给我们的好处远多于城市,而且都是城市所不能给予的。我们不曾看过家人或亲戚真正开怀大笑,拥有像姆姆与泰特瓦那种自由、健康的性灵。至于财产,他们可能是我们所见过的比较穷困的人,但是那种穷困,可能只是经过数不清的几世纪文明演进而来的优点。

  我提醒里芙这一点,她则修正了我的说法。我们曾经见过住在希瓦瓦一间可笑的简陋小屋里的法国人,屋里充满各种发明和设备,让他的生活更加简便。他住在一个书本的世界,也创造了自己的文明。显然,他也是个很快乐的人。他既不算是大自然的子民,也不算是文盲。他的快乐处方,可以在小屋的墙壁之间找到,在屋外四处行走时也可以找到。他把天堂带在身边,放在内心。那是一种恒常存在的资源。如果周遭环境能帮助他找到快乐的泉源,秘诀说穿了也只有一个:单纯化。单纯所赋予他的,正是其他千百万人急于寻找的东西,但绝不是复杂化和进步。他的需求,只不过是小屋需要的土地而已。那既不是荒野中的洞穴,也不是城市中的城堡。

  §结束实验

  我们一度对自己和对方坦承:我们想离开这个洞穴,回到自己的世界。我们坐着干等,直到黄昏。我们吃着热滚滚的蛤蛎,以某种距离之外的观点来谈论文明,谈论它得天独厚的条件和灾难。疲倦的太阳即将下山时,西方的天色一片嫣红,如同皇室的红地毯,一片紫罗兰色的轻纱缓缓半掩着天际。里芙从珍贵的营火余烬中筛除厚厚的灰烬,让沉睡的营火重新燃起生命。我们来到这个海滩后,第一次交谈得这么久。天色不断改变,从通红的天空到暗紫色的夜幕降临,我们一直坐在卵石上,谈到星斗浮现。

  第二天并没有帆船到来,第三天也一样。我们在满是空贝壳和活泼寄居蟹的海滩上散步、交谈,并不时眺望着海面。远处海上掀起一阵白浪,映着蓝天,那是一条杀人鲸,好像从跳水板上弹了起来。地平在线有一只白鸟,此外,没有什么需要我们提高警觉。如果有一艘帆船经过,我们不可能察觉不到。我们爬到大岩石上,以便看得更远。我们的视野,足以看到整个地平线的大半海面。

  在塔哈欧瓦的日子里,海洋似乎在泛滥,注入我灵魂的最深处。每次的呼吸都充斥着咸的空气,涨潮时,连最小的涟漪都能漫到洞穴口。寄居蟹翻过洞口的屏障,像老鼠般偷吃我们的食物,像野狗般乞食我们放在桌上的鱼。我所咀嚼或吞下的一切,都有海草或海水的味道。

  坐着凝望蓝色的太平洋,那湛蓝的空间没有任何明显的改变。我感觉到海洋的浩瀚无涯,广大无边又深不可测,总有一些超乎人类知觉所能衡量估算的事物。亚马孙河、尼罗河、多瑙河、密西西比河、刚果河,全世界所有的河流、洪水和小溪,都不停注入其中,但海平面却没有些微改变。全世界所有流动的水都流向海洋,却顶多只能搅动它的洋流,洋面只会因为潮汐而平缓升降,我们不需要担心它会满溢。所有的雨水和河流,也都不能对它产生影响。自从恐龙与地球上出现第一个生命开始,来自海中、空中和陆地上的所有泥土、淤泥、腐败植物、尸体和动物排泄物,都被冲刷到海里,却都无法污染它,它仍然保持极度清澈。对人类来说,海洋和天空是空间无限与永恒的象征。

  我很清楚,海洋是永远不会满溢的,因为所有河流的水都从海洋蒸发而来,水量很精确地变成雨水落下。尽管如此,我此时坐在洞穴前方——我的精神状态是个穴居人,是中古世纪的欧洲人,和绝大多数当代人一样——内心涌出一种感觉:人类可以主宰土地,但海洋却是宇宙的一部分。毫无疑问,在未来的生命里,我对海洋的印象将大为不同:海洋是让我们这个有生命的星球产生律动的心脏,使用小船——用轻木编成的木筏——是有可能横渡它的。

  这一切,我们在后来的岁月里都将学到。而此时我坐着观察这片海洋,把它当成没有起始与终点的事物,人类永远也无法威胁它。突然,我觉得血液正要冲进脑门,便赶紧坐到一块岩石上,把目光焦点集中在海平面上的一个小点。

  我尖叫着:“里芙,有一艘船。”

  她很快站到我身边:“在哪里?喔!我看见了。”

  我们心跳加速,瞪着双眼,只见前方有一艘张着巨大白帆的商用帆船,帆影越来越大,逐渐接近我们。这艘船来自大溪地,而且——正要前往法图希瓦岛。

  我们跳到沙滩上,跑回洞穴拿相机和弯刀,没有时间浪费在其他东西上了。接着,我们尽可能沿着白沙滩奔跑,跃上黑色火山岩石滩,又跳又爬,从一块石头跨上另一块石头,由悬崖底部朝着欧摩亚前进。

  我们跳上青草地时,那艘帆船正咕噜噜地把锚链沉放到海底。所有人都在那里:提欧帝、威利、派奇奇、艾欧恩。每个人都在苦笑,因为我们即将离开。此时我真的好喜欢他们!他们协助我们由丛林里的住处,把一箱箱沉重的石头和瓶子带下山,再运到救生筏上。

  我们痛恨离别,讨厌回到文明世界。但我们无法抗拒,我们仍须回去。我们后来知道,唯有一个地方可能让人们找回自然原貌,那就是人的内心。我现在仍这么认为。

  打开发霉的皮箱,我要找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从大溪地回到欧洲的船票。我找到它了!我说:“里芙,人们没有办法买到一张回天堂的船票。”

  这是我在本书中对从法图希瓦的回程所记录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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