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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在食人族河谷(6)


  双面人也带来咳嗽和发烧。泰特瓦坚持,在他们来之前,没有人会因疾病而死亡,人们通常活到非常老——直到像风干的葫芦皮,只会坐在一个定点上,让别人来喂他们。如果有年轻人夭折,可能是因为从树上掉下来、被鲨鱼咬到、脑袋被石头击中,也可能是被敌人吃掉。

  “被吃掉?”

  里芙摇了摇头,对这种说法感到害怕。

  老泰问:“难道你们的国家不会发生战争?”他的表情似乎在说,“算了吧!老实说吧!”

  我必须承认,我们离开欧洲时,一场残酷的内战正在西班牙境内肆虐。

  老泰想知道答案,于是问道:“你们怎么处理被杀掉的人?”

  “把他们埋起来。”

  “埋起来?”老泰似乎对这种野蛮而浪费的行为,感到讶异而厌恶。试想把人杀掉之后,竟然只把肉体埋到地下,有没有人会等到肉体熟透之后再挖出来呢?

  老泰到底是在讽刺,还是说真的?他的表情很严肃,他看着我们的样子,就好像我们看着印度人在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牛只死去时,任由虫子和野狗来吃掉它们。

  老泰告诉我们,他的父亲乌塔曾是欧维亚河谷最伟大的战士,除了人肉,很少吃别的肉。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要吃的是年老而松软的肉。他会拿着葫芦瓢碗,到埋葬尸体的地方去装满一整碗人肉,然后用气味很浓的面包果,配着发臭的人肉一起吃。有一回,部落的一名成员在意外中被杀害,那个人的遗孀送了一头猪给乌塔,希望能保住丈夫的尸体。虽然乌塔不想吃猪肉,不过一开始他还是照办,直到猪肉吃光了才去吃她的丈夫。老泰的母亲对乌塔的行为感到愤怒,恳求他只吃鱼肉和一些不会发臭的正常食物。老泰却认为,乌塔是个仁慈的人,他因此好几天没有碰发臭的人肉,直到后来病得很严重,瘦得像皮包骨,才恢复惯常的饮食。

  里芙被吓到了,姆姆则目瞪口呆,我们一起盯着安详地坐着讲述这些事的老泰——他好像在大学教授的研讨会中作人肉报告。老泰只参加过一次吃人肉的仪式,当时他还很年轻。他说人肉是甜的,口味像甜番薯。通常他们会先烘烤死者,就像他为我们准备的烤猪肉,先用香蕉叶包起来,放在土窑的石块中烘烤。有些人吃人肉是因为饥饿,因为当时人口众多,食物不够。但是,吃人肉通常是在某种宗教仪式中进行,被当成报复的行为。

  而最上等的肉块,应该是年轻女性的前臂。老泰还补充了一句:“白种女人。”他笑着看看里芙,这句话显然只是占她便宜,开个玩笑,不过我怀疑那两位女士喜欢这玩笑。我丢了一根木材到灰烬里,使火光明亮一些。无疑,老泰是这个岛上最好的人,但是在星光下第一次听他说吃人肉的事,我实在有很奇怪的感觉。

  不管是西班牙人、玻里尼西亚人或维京人,对圣人和恶魔撒旦,总是有一种奇怪的复杂情绪。我们曾经虔诚地为凶暴之人解开锁链,但是下一刻我们又开始杀戮,把彼此埋葬到土里,或是把对方像猪一般烧烤来吃。

  泰特瓦的前额有一个很深的凹痕,我问是否有人曾用棍子击打过他。但他说那是被落石击中的,由于受伤严重,由“taoa”帮他动过手术。“taoa”是马克萨斯岛从前的医护人员,在基本的心理学与先进的手术技巧上都有过人之处,颇具声望。除了古代的秘鲁,马克萨斯群岛是太平洋地区少数能施行外科环锯手术的地方。

  老泰又说,今天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只要割一刀或搔个痒,就会感染疥疮。“taoa”提克(Teke)曾经替老泰割开伤口,治疗头部创伤。老泰还看过他切开一个腿胫骨断裂者的腿,用一根硬木头把碎裂的部分接合起来。提克曾住在欧维亚,死后埋葬在哈纳赫普(Hanahepu)一块雕有提基神像的小墓碑下。

  老泰用“taoa”来称呼提克,意即“医师”。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认为,因为提克在十九世纪后半施行过外科环锯手术,当时这种手术在文明世界也还是十分艰巨,被视为一门艺术。

  老泰也看过他治疗一个从椰子树上掉下来、头盖骨已裂开的年轻人。只见他捧着一碗冒烟的热水,在几番舞蹈和咒语之后开始清洗伤口。他先剃掉年轻人头部受伤部位的毛发,在碎裂的头皮上画个十字切口,让头盖骨露出来。接着把碎片移除,在伤口边缘打磨,使其保持光滑圆弧。最后,他用椰子壳雕成一个薄薄的小盘子,刚好盖住骨头的开口,让开口的四周肌肉再覆盖回去。头皮后来愈合了,那个人存活下来,头上有个像十字架的疤。老泰认识那个人,他承认,那个人的脑子有点怪怪的。

  §植物会说话

  有一天,老泰要我和他一起去爬山,寻找一种叫“faa-hoka”的野生菠萝。这种野生菠萝和我们在海岛另一岸经常吃的不同,尺寸比较小,但口感和香味比较好。要找这种菠萝必须离开河谷,爬上陡峭而寸草不生的纳塔胡(Natahu)山脊。那高耸的山脉矗立在欧维亚南方海面上,像是陶奥乌何这个长岛形山脉上的绿色尖塔。

  爬上这接近海拔一千公尺的岩石地形时,季风扯着我们的头发和束腰布。这样的高度让我们拥有极佳的视野,可以俯瞰一望无际的太平洋。这里似乎是个荒废的菠萝园,菠萝随意掉落在岩石之间。辛苦爬上这饱受烈日曝晒的山丘后,我们感到口渴,于是坐了下来,拼命吃着这贫瘠土地长出来的水果。它的汁液多得让我们无法想象,我们一直吃到胃撑不下去为止。我们匍匐在四周,嘴唇热得发烫,藤编的袋子里装满了菠萝。最后我们躺了下来,小憩几小时并眺望大海。这个海岛似乎正在航行,迎向我们脚下不停奔流的滔滔巨浪,迎向漫无边际的季风云层。我们头顶上的白云,就像百万只绵羊正试图跳过法图希瓦岛的山脉,跳不过的就被困在屠宰场,挤成一堆,把泪水般的雨点洒在另一岸山坡上,因此我们这一岸是干的,而欧摩亚那一岸却长出了丛林。

  半睡半醒之间,我把想象法图希瓦正在漂流的感觉抛在脑后。我躺在大河中央的岩石上。当我坐起身来看着海浪与白云时,突然兴奋地明白,南美洲最大的河流不是亚马孙河,而是洪鲍特洋流。这两道流水都发源于秘鲁,但是流向相反:带着黄泥雨水的亚马孙河,流到巴西境内绿色丛林河岸时折向东方,此时,河水变得比较清澈;而洪鲍特洋流同样流得很快,但是流域较宽,它从秘鲁海岸向西流,拥抱着玻里尼西亚群岛。这道曾经是南极洲海水的广大洋流,流到显然比较迟滞的蓝色海岸时,便借着温度和丰富的浮游生物与蓝色海水区隔开。

  难怪对玻里尼西亚人来说,东边是“上升”,西边是“下降”。他们等于是住在来自秘鲁的洋流下游,这也是许多植物学家发现不少马克萨斯花卉来自南美洲的原因。我甚至知道,我们此时所躺的草地,是一种来自南美洲叫“pavahina”的野草。这可能是大自然顺流而下所安排的运输系统。然而,野生菠萝“faa-hoka”可不是这么来的。

  跟老泰一起采拾的这种菠萝点醒了我,它和我最大的兴趣——本地人类起源——有直接的关联。菠萝是南美洲植物,不可能没有人类的帮助而漂洋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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