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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横渡太平洋(二)(1)


  当海面不太汹涌的时候,我们常乘着橡皮艇出去照相。我们总不会忘记那第一次,海面很平静,有两个人兴致好,把这气球似的小东西放下水去划动。他们刚划离了木筏,就丢下小桨,坐在那里大笑。波浪把他们抛走了,在波浪起伏中时隐时现,但每次一看到我们,便纵声大笑,笑声在寂寞的太平洋上回荡。我们莫名其妙地看看自己,觉得除了我们毛发蓬松的脸之外,没有什么可笑的;至于我们这副尊容,这两个在橡皮艇里的人也该看惯了。我们暗暗猜疑,是否他们突然发疯了。说不定是热昏了。这两个家伙笑得几乎爬不回“康提基”上来,喘着气,眼睛里都是泪水,要求我们自己去看个明白。

  我们两个人跳到颠簸的橡皮艇里,浪来了,一下把我们抛离了。我们立刻蓦地坐下来,放声大笑。我们赶快爬回木筏,安慰那两个还没有出去过的人,因为他们以为我们都完全疯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眺望这一摊子——我们自己和那骄傲的木筏——得到了一个可怜到极点的、可笑到疯狂程度的印象。在这大海上,我们从来没有站在一边看过自己。那几根木料,碰到最小的浪都会被淹没的。我们偶尔所能看见的,是那大门敞开的矮屋和蓬松的、树叶覆盖的屋顶,在波浪中浮沉。这木筏,看上去真像一个挪威的破烂的干草棚,可怜万状地在大海上漂荡。干草棚像黑店,里面都是给太阳晒黑了的长胡子凶徒。

  如果有人在海上划着一只澡盆跟我们走,我们一定会同样地抑止不住大笑起来。就是普通的一个浪,也会卷到竹屋半堵墙高,看去好像会一无遮拦地从敞开的大门里倒进去,里面长胡子家伙打呵欠躺着哩。可是这奇怪的木筏又升到上面来了,那几个毛发蓬松的流浪汉还是照常安然无恙,干干地躺在那里。如果有一个更大的浪冲过来,竹屋连帆带桅可能都在山一般的浪头后面消失了;可是,毫无问题地,隔一会儿那竹屋和屋里的流浪汉又在那里了。这情景看上去不妙。我们想不到在这样滑稽的木筏上,种种事情居然大致不差。

  我们又划出去一次,再拿自己大笑一场,差一点闯了大祸。风浪比我们估计得要大些,而“康提基”破浪前进的速度,比我们猜想的要快得多。我们在橡皮艇里拼命在大海上划,要赶上这只不听摆布的木筏。木筏不能停下来等候,也无法掉头转回来。甚至在木筏上的人卸了帆,风紧吹着竹屋,木筏还是迅速向西漂去,我们在颠簸的橡皮艇中,用小小的、玩具似的桨用尽力气划,也难赶上。每个人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们一定不分开。我们在大海上追的时候,心里真是恐惧。后来我们追上了这只脱逃的木筏爬上去,到另外几个人跟前,又回家了。

  从这一天起,如果橡皮艇上没有拴上一根长绳,紧缚在筏头上,大家便绝不许乘了出去。有了长绳,必要的时候,筏上的人可以把小艇拉回来。这之后,除非太平洋上风平浪静,我们从不走得离开木筏远了。但在我们去玻里尼西亚的后一半航程中,常遇到这种好天气:一片大洋,覆盖在地球上,浩渺无际。这时候,我们便可以放心地离开“康提基”,向天空与大海之间的蓝色空间划去。

  我们看见木筏的黑色轮廓远远地越来越小了,那片巨大的帆,到最后缩成一个黑色小方块,模糊地出现在地平在线。这时候,常有一种寂寞之感爬上心头。大海在我们身子底下向远处弯去,海一片蓝色,海的上空也一片蓝色,弯到海天相接之处,蓝色汇集,成为一体。我们几乎像是悬在半空中。我们的世界一切都是虚无的、蓝色的。在这世界当中,除却毒晒我们的脖子的、金色而温热的热带太阳之外,并无其他固定之点。

  这时候,地平在线那远远的孤筏的帆影,磁石吸铁般地拉我们过去。我们划回去,爬上筏,感觉到又回到我们自己的世界里来了,这世界在筏上,却有稳固安全的根基。而在竹屋之内,我们有遮盖,有竹子和枯了的棕叶的香味。屋外阳光明媚,碧蓝、皎洁的景色,从敞开的门口传进来,使我们心旷神怡。我们对这自己的世界已经习惯了,住在里面很安心,要等到广阔的、皎洁的蓝色再来引诱,才会再出去。

  这间单薄的竹屋,对我们的心理作用,是最异乎寻常的。竹屋宽八英呎,长十四英呎,又为了减少风浪的压力,盖得很低,我们在屋顶下面不能站直。墙和顶是结实的竹竿盖的,都扎在一起,支撑住了,上面铺一层用竹片编的、坚实的竹席。绿色和黄色的竹片,以及从屋顶上挂下来的枝叶,一眼望去很舒服,换了一堵白墙就绝不是那么回事。并且,虽然右舷边的竹墙有三分之一是敞开的,太阳、月亮能从屋顶和墙缝中透进来,这个原始的窝,比起在同一环境中的白漆舱板和紧闭的舱洞来,却能给我们更大的安全感。

  我们研究这异乎寻常的事实的究竟,得到如下的结论:我们的良知完全不习惯于把棕叶盖顶的竹屋和海上旅行联系在一起。在浩渺汹涌的海洋和在波浪中浮漂的棕叶小屋之间,并没有自然的协调。因此,要么小屋在波涛之中似乎是完全不合拍的,要么波涛围绕着小屋似乎是完全不合拍的。只要我们在筏上,竹屋和它的热带森林的气味便是明显的现实,而滔天的浪涛似乎是一种幻觉。但是从橡皮艇里看去,波浪和小屋的关系正好相反。

  木筏在波浪中漂浮得像一只海鸥,如果有浪打上来,水便一直从筏尾流下去。这情况,使我们对竹屋所在的木筏中央一片干燥之地,有着无可动摇的信念。航行越久,我们在这舒服的窝里越觉得安全。我们看着带着白色浪花的浪涛从我们大门外面飞跃而逝,好像那是一场使人印象深刻的电影,对我们毫无威胁之处。

  虽然这有隙缝的墙离开毫无保护的筏边只有五英呎,比吃水线只高出一英呎半,可是我们一旦爬进了门,便感觉到我们离开海已有很多海浬,卜居在热带森林之中,远远脱离了海的危险。我们在那里仰天躺着,仰观这奇怪的屋顶,像是被风吹得弯来扭去的枝柯,舒舒服服地闻着新斫的树木和竹子,以及枯萎的棕叶的热带森林气味。

  有时候,我们在晚上也乘橡皮艇出去看看自己。四周墨黑的波涛矗立如塔,无数发亮的热带星星,从海水的浮游生物中得到一点微弱的反光。世界简单之极——星星在黑暗之中。至于它是公元一九四七年还是公元前一九四七年,突然成为无关紧要的事。我们活着,我们深深地、强烈地感到我们还活着。我们知道,在工业技术时代之前,人类的生活也是内容丰富的——事实上,在许多方面比现代的人更丰富、更多彩。时间和进化似乎已不复存在。今天一切实在的、关系重大的事物,在过去是如此,在将来也是如此。我们被历史的永恒不变的一方面——星群之下无尽无绝的黑暗所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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