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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到了南美(2)


  “你以为我在吹牛,”他用低低的声音继续说道,“但是,虽然这是被严格禁止的,在这个国家里,却还有人靠出卖缩小了的人头为生。这是无法管制的事。直到今天,森林中的印第安人,还是把他们在其他游牧民族中的仇人的脑袋砍下来,把头骨砸碎了挖掉,然后在掏空了的头皮里装上热沙,这样,整个的头便缩小到几乎猫头那么大,样子和面貌都不变。这些缩小了的仇人脑袋,一度曾是贵重的战利品,现在却成了黑市上的稀有货物。半开化的中间商人把人头带给沿海的买主,买主再以惊人的价格卖给顾客。”

  乔奇得意地望着我们。他哪里知道,就在当天,赫曼和我被拉到一个行李搬运员的住所,有两个人头要卖给我们,每个一千苏克雷。近来这些人头常有假货,用猴子脑袋做的,但是这两个是真的,纯印第安人的,容貌纤毫毕现,和真人一样。两个人头一男一女,都是广柑般大小。那女人长得美丽,虽然只有眼睫毛和长长的黑头发保存了原样。我对乔奇的警告耸耸肩膀,并且表示怀疑,在山的西面是否有猎取人头的人。

  【①苏克雷:赤道国币名,每一美元等于十五个多苏克雷。】

  “谁也很难说,”乔奇黯然说道,“如果你的朋友不见了,他的头变小了在市场出现,你会说什么呢?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就遭遇到这样一件事。”他继续说道,一直向我注视着。

  “把这段经过讲给我们听!”赫曼说道。同时,他缓缓地嚼着牛肉,兴致也不很高。

  我把叉子谨慎地放在一边,乔奇讲开了。有一个时期,他和他妻子住在森林里一个小地方,自己淘金,也收买别人淘得的金子。这时他们家有一个朋友是本地人,经常带金子来卖,换取货物。有一天,这个朋友在森林中被杀了。乔奇追踪找到了凶手,威胁着要开枪打他。这凶手是出卖缩小人头的嫌疑者之一。乔奇答应,如果他立刻把人头交出来,可以免他一死。凶手立刻把乔奇朋友的头拿出来了,已经像人的拳头那么大了。乔奇再见到这位朋友时,很不好受,因为他除了缩成很小之外,差不多没有什么变化。乔奇很难过,把这颗小头带回家给他妻子看。她一见就晕倒了,乔奇不得不把朋友收藏在箱子里。森林里很潮湿,人头上长了绿霉,乔奇不得不常拿出来在太阳里晒。晒时用头发吊在晒衣绳上,乔奇的妻子每次见了都晕倒。但是有一天一只老鼠钻进了箱子,把他的朋友咬得稀烂。乔奇很伤心,在飞机场上挖了一个小洞,仪式隆重地把朋友下葬了。乔奇最后说,无论如何,他总是一个人啊!

  “这顿饭很好!”我说道,为的是转换话题。

  我们在黑暗中走回旅馆去,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赫曼的帽子压得很低,低到耳根下面一大段。他把帽子拉下来,是为了抵挡山上吹来的冷风。

  第二天,我们和本国总领事勃林和他的妻子,同坐在他们城外大别墅的桉树下。勃林并不以为我们打算通过森林到基维陀的旅行,会导致我们帽子尺寸的任何重大变化;但是,正是我们想去的地方,现在有土匪活动。他拿出当地报纸的剪报来,报上说,等到旱季到了,就要派军队去清剿在基维陀附近地区扰民的土匪。现在到那里去真是发疯,我们一定找不到向导和车辆。当我们和他说话的时候,我们看见一辆美国武官办事处的吉普车,在路上疾驶而过。这触动了我们,一个主意产生了。我们由总领事陪伴着,到美国大使馆,见到了武官本人。他是一个穿着卡其制服和马靴、修饰整齐、心情愉快的年轻人,带开玩笑地问我们,当地报纸说我们要乘木筏漂海,何以我们倒迷失在安地斯山顶上。

  我们解释道,白塞木还笔直地立在基维陀的森林里,我们到了这美洲屋顶上,却拿不到木头。我们要求武官不是(甲)借给我们一架飞机和两顶降落伞,便是(乙)借给我们一辆吉普车,带一个认得路的司机。

  武官听了我们这样斩钉截铁的话,起初坐着一言不发,然后绝望地摇摇头,带笑说道,好吧!既然我们没有给他第三种选择,他情愿选第二个办法。

  第二天早上五点一刻,一辆吉普车开到我们旅馆的门口,一位赤道国的工兵上尉跳出车外,向我们报到,听候指挥。他奉命驾车送我们到基维陀,管它有没有烂泥,车上装满了汽油箱,因为沿途不但没有加油站,连走汽车的路也没有。我们这位新朋友阿格托·阿里克赛斯·阿尔伐雷斯上尉带着刀枪,武装到了牙齿,都是由于有土匪的缘故。

  【①武装到了牙齿:指全副武装。】

  我们是穿着普通服装和平地到这国家来,准备在沿海地区用现钱买木料的,我们在吉普车上的全部配备是一大袋罐头食品,我们急忙买来的一架旧照相机,以及每人一条不容易撕破的卡其短裤。此外,总领事硬把他的大号左轮枪塞给我们,附带许多子弹,准备消灭一切阻挡我们道路的东西。吉普车飞驶过没人的长街,月亮照在刷白了的土砖墙上,显出幽灵般的惨白色。车到郊外,沿着一条很好的沙土路,向南经过山区飞滚而去,快得令人头晕。

  我们顺着山势直到拉塔肯格山村,一路行驶顺畅。山村里有许多没有窗子的印第安人住宅,散乱地围绕着一所刷白了的乡下教堂,教堂连着一片有棕树的广场。到那里,我们转弯了,沿着一条驴行道驶去。这条路起伏曲折,翻山过谷,西去进入安地斯山。我们到了一个我们没有梦想到的世界。这是山区印第安人自己的天下——在太阳之东,在月亮之西——与时间无涉,与空间无争。我们一路驶去,没有看见一辆车,一个轮盘。在路上行动的,是穿着花花绿绿外套的光腿的牧羊人,向前赶着乱糟糟的、行动生硬、模样庄重的驼马群。不时有印第安人全家在路上走。经常是丈夫骑一头骡子走在前面,而他小小的妻子徒步跟着,头上顶着许许多多帽子,背上用口袋背着她最小的孩子。她慢慢走去,一路上手里在纺羊毛线。骡群和驴群驮着柴木、灯心草和陶器,懒洋洋地跟在后面。

  我们越走越远,会说西班牙话的印第安人便越少,不久,阿格托的语言能力和我们的一样无用了。一簇簇的小屋,在山上东一片西一片,用土砖盖的越来越少,用树枝干草搭的越来越多。那些小屋和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脸上起皱纹的人,似乎是直接从土地里生长出来,或是被山中照在安地斯山岩上的太阳烘烤出来的。他们像山上的草一样,很自然地依附着悬崖峭壁、高原牧场。山区的印第安人很穷,身材又小,身体结实得像野兽,吃苦耐劳,有着原始人儿童般的警觉性。而且,他们越不能说,便越能笑。我们碰到的人,个个都是向我们笑容满面,露出雪白的牙齿。在这一带,丝毫没有白人亏过或者赚过一角钱的遗迹。没有广告牌,没有路牌,如果有一只空罐头或者一张纸丢在路边,立刻被捡了去当作一件有用的家常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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