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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公众对他的景仰是如何折磨着他,那痛苦是难以想见的!他的真诚的冲动就在于崇尚真理,并把缺乏以神圣本质为其生命的一切生物,视为阴影,从而否定其份量或价值。如此说来,他自己又是什么呢?是一种实体呢,抑或只是所有阴影中最昏暗的一个?他渴望从他自己的布道坛上,用最高亢的声音说话,告诉大家他是什么。“我,你们目睹身着牧师黑袍的这个人;我,登上神圣的讲坛,将苍白的面孔仰望上天,负责为你们向至高无上的、无所不知的上帝传达感情的人;我,你们将其日常生活视如以诺般圣洁的人;我,你们以为在其人间旅途上踏—下的印痕会放出光明,指引朝圣者能随之步入天国的人;我,亲手为你们的孩子施洗的人;我,为你们弥留的朋友们诵念临终祈祷,让他们隐隐听到从已经告别的世上传来“阿门”之声的人;我,你们如此敬仰和信赖的牧师,却是一团污浊,一个骗子!”

  丁梅斯代尔先生不只一次在登上布道坛时打定主意,不把上述这番话说出来,就不再走下来。他不只一次清好喉咙,颤抖着深吸一日长气,准备在再度吐气的同时,把他灵魂深处的阴暗秘密装上,一吐为快。他不只一次——应该说不只上百次——已经实际上这样说了!说出来了!可是又如何呢?他一再告诉他的听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是最卑鄙的人当中尤为卑鄙的一个伙伴,是最恶劣的一个罪人,一个令人憎恶的货色,是一个难以想象的邪恶之物;而唯一奇怪的是:他们竟然看不见,他那肮脏的肉体已经被全能的上帝的怒火所焚,在他们的眼前枯萎了!难道还能有比这番话说得更明白的吗?人们难道不该在一时冲动中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把他从被他玷污的布道坛上技下来吗?设出现过这种事,当真没有!他们全都听进了耳朵,但他们都对他益发敬重。他们绝少去猜疑,在他那番自我谴责的言辞中潜藏着多么殊死的涵义。“这位神圣的青年!”他们彼此喁喁私语。“这位人间的圣者!天哪!既然他在自己洁白的灵魂中都能觉察出这样的罪孽,那他在你我心中又会看到多么骇人的样子呢!”牧师深知这一切——他是一个多么难以捉摸又懊悔不迭的伪君子啊!——他深知他那含糊其词的仟悔在人们心目中是一种什么反映。他竭力想把自己负罪的良心公之于众来自欺,但赢得的却仅仅是另一种罪孽,以及自知之耻,面毫无片刻的自欺之宁。他说的本来都是真情实话,结果却变成了弥天大谎。然而,他天生热爱真理,厌恶谎言,为旁人所不及。因此,他厌恶不幸的自我尤胜其它!

  他内心的烦恼,驱使着他的行动坐卧与古老腐败的罗马天主教的信条暗相啮合,反倒背离了自他生来便哺育他的新教的较好的灵光。在丁梅斯代尔先生深锁的密室中,有一条血淋淋的刑鞭。这位新教和清教的牧师,时常一边对自己苦笑,一边鞭打自己的肩膀,而随着那苦笑,就鞭打得更加无情。他也象许多别的虔诚的清教徒一样,有斋戒的习惯——不过,别人斋戒是为了净化肉体,使之更适合于天光照耀,他的斋戒则不同,他严格地当作一种自我惩罚,直到双膝在下面颤抖为止。他还彻夜不眠地祝祷,一夜接着一夜,有时在一片漆黑之中,有时只伴着一盏昏灯,有时则在脸上照着最强的光线面对一面镜子。他就这样不断地自省,其实只是在自我折磨,丝毫得不到自我净化。在长夜不眠的祝祷之中,他的头脑时常晕眩,似乎有许多幻象在他眼前飞舞;这些幻象有时在内室的昏暗中自身发着微光,看着似有似无,有时则出现在镜子之中,近在咫尺,显得更清晰些。这些幻象时而是一群凶暴的恶魔,对着这位牧师狞笑嘲弄,呼唤他随他们而去;时而是一伙闪光的天使,象是满载哀伤的重荷,沉重地向上飞去,但随着越飞越高,而变得轻灵起来;时而又来了他年轻时那些夭折的朋友,还有他那面带圣者般的蹙容、须发花白的父亲,以及在走过时却扭转面孔不理睬他的母亲。在我看来,一个母亲的幽灵——一个母亲的最淡漠的幻影——也会对她儿子投以怜悯的目光吧!随之,在被这些光怪陆离的奇思异想弄得十分阴森可怖的内室中,海丝特·白兰领着身穿猩红袍服的珠儿飘然而过,那孩子伸出食指,先指指母亲胸前的红字,然后又指指牧师本人的胸膛。

  这些幻象从来没有一个令他产生过什么错觉。无论任何时候,他依靠自己的意志力,都能在层层迷雾般的虚幻中辨别出其实质,使自己坚信:它们在本质上都不象一旁那张雕刻着花纹的橡木桌或是那本皮面铜扣的方型大卷神学著作那样,并非坚实的实体。然而,尽管如此,在一种意义上,它们又都是这可怜的牧师所应付的最真实又最具体的东西。象他过的这种虚假的生活,实在有难言的痛苦,因为我们周围的无论什么现实,原是由上天注定赐给我们的精神上的喜悦和营养,但对他来说,其精髓和实质却被窃取一空。对那个不真实的人来说,整个宇宙都是虚伪的——都是难以触摸的,在他的把握之中化为子虚乌有。至于他本人,迄今为止在虚伪的光线中所显示出的自身,已经变成一个阴影,或者更确切地说,已不复存在了。继续赋予丁梅斯代尔先生在地球上一种真实存在感的唯一事实,就是他灵魂最深处的痛苦,以及由此在他外貌上造成的毫不掩饰的表情。假如他一度找到了微笑的能力,并在脸上堆满欢快的笑意,也就不曾有过他这样一个人了!

  在我们微有暗示却避免进一步描绘的这样一个丑恶的夜晚,牧师从他的椅子上惊跳而起。一个新的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或许在其中可以获得瞬间的安宁。此时他象赴公众礼拜一样,着意将自己,打扮一番,然后以相应的一丝不苟的姿态,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打开房门,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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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诺,在《旧约·创世记》第五章第24节中是爱国者玛土撤拉的父亲,上帝的同行者;而在第四章第17节中则是该隐之一子。、此处当为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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