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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咱们出去吧。”罗伯特·乔丹说。

  他们到了外面,这时半夜刚过不久,还看不出黎明要来的样子。

  “他能不能不经过岗哨,带了马儿从别的路逃走?”

  “有两条路。”

  “谁在山顶上?”

  “埃拉迪奥。”

  罗伯特·乔丹没再说话,他们一直走到拴马放牧的草地。有三匹马在吃草。栗色大马和灰色马不见了。“你估计他离开有多长时间了?”

  “肯定有一小时了。”

  “那就完了,”罗伯特·乔丹说,“我去拿背包里剩下的东西,再回去睡觉。”

  “我来看背包。”

  “你来看,亏你说得出!你已经看过一次啦。”

  “英国人,”妇人说,“这件事我跟你一样难受。只要能把你的东西找回来,我干什么都行。你不用损我。我们俩都让巴勃罗给骗了。”

  经她这么一说,罗伯特·乔丹认识到自己不能这样发泄愤怒,不能和这女人争吵。今天他必须跟这个女人合作,而这一天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了。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没有事,比拉尔,”他对她说,“丢掉的东西问题不大。我们找些东西代用也能成功。”

  “可是他拿了什么?”

  “没什么,一些个人享受的东西。”

  “其中有你爆破设备中的东西吗?”

  “有。不过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引爆。告诉我,巴勃罗自己有没有雷管和导火线?以前人家给他炸药时肯定也配这种东西。”

  “他拿走了,”她悲伤地说,“他不见了我马上就找过。全没了。”

  他们穿过树林,回头向山洞口走去。

  “去睡会儿吧,”他说,“巴勃罗走了,我们更好办。”

  “我去看埃拉迪奥。”

  “他会从别的路走的。”

  “我怎么都得去。我不够机灵,辜负了你的信任。”

  “没有,”他说,“去睡一会儿吧,比拉尔。四点钟还得出发呢。”

  他跟她走进山洞,唯恐背包里的东西从裂缝中漏出来,他用双臂捧着拿了出来。

  “我来把它们缝一缝。”

  “等我们出发之前缝吧。”他温和地说,“我拿走不是信不过你,这样我才能睡个安心觉。”

  “我要早点缝才来得及。”

  “我一定早点给你,”他对她说,“去睡一会儿吧,比拉尔。”

  “不。”她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共和国。”

  “去睡一会儿吧,比拉尔。”他温和地对她说,“去睡吧。”

  【第三十四章】

  这里的好些山头都被法西斯分子占领了。有个山谷没人防守,只有一个带外屋和牲口棚的农舍,法西斯分子筑了工事,当做哨所。安德烈斯带着罗伯特·乔丹的信件趁黑夜去找戈尔茨,他兜了个大圈子,绕过这个哨所。他知道什么地方有绊索,踩上就会牵动上了膛的枪关机,他在黑夜中辨认出来,跨了过去,沿着一条岸边栽有白杨树的小河走去。夜风把树叶吹动。一只公鸡在法西斯分子当做哨所的农舍里鸣叫。他一边沿河走,一边回头望,从白杨树的树干间看见农舍有扇窗子的下半部亮着灯。夜寂静而晴朗,安德烈斯离开小河,穿过草地。

  草地上有四个尖顶草垛,上一年七月打仗以来就一直堆在那儿了。一年过去了,没人把草搬走,任凭风吹雨打,垛尖都坍下去了,成了废料。

  安德烈斯跨过拉在两堆草垛间的绊索,心想,这可真是糟蹋东西啊。他想,共和分子不得不把草背上草地那边陡峭的瓜达拉马山坡,而法西斯分子呢,我看他们不需要草料。

  他想,他们不缺草料粮食,他们有得是。但是明天一早我们就要打他们了。明天早上我们要给“聋子”报仇。他们这些野蛮人!早上的公路可要热闹啦。

  他要赶快把信送到,赶回去袭击哨所。然而,他真的想回去吗?或者只是假装想回去?英国人通知他让他去送信时,他有种危险暂时缓解的感觉。他平静地看待早晨将要发生的事情,该做的总得做。他愿意干这件事。“聋子”的死亡深深地感动了他。然而,那毕竟是“聋子”,不是他们。他们要做他们必须得做的事。

  可是当英国人交代给他那封信件时,他的心情就像他小时候在村子里过节时的那种感觉一样。那天早晨他醒过来,听到雨声很大,他知道地上太湿,广场上的逗牛戏举行不了了。

  他小时候很喜欢逗牛戏,他盼望着,盼望自己来到烈日炎炎、尘土飞扬的广场上,只见一辆辆大车排成一圈,堵住了所有的出口,形成一个封闭的场子,人们把活动牛棚前面的栅门提起来,公牛从里面被放出来,四只脚使劲抵着石板,慢慢走出来。他又激动又喜悦又吓得冒汗,他盼望着这个时刻,在广场上,他能听到牛角撞击活动牛棚的木板墙的哒哒声,还能看见牠四脚抵着石板,滑到场上,昂起了脑袋,鼻孔张得大大的,耳朵抽搐着,光亮的黑皮上蒙着尘土,牛肚子上溅满了已干的粪便。他看见牠那双间距很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一对张得很开的牛角,既光滑又硬实,好像被沙子磨光的海滩上的木头,锋利的角尖往上翘起,那样子真叫人胆战心惊。

  他整年盼望着公牛入场的那一天,那时你望着牠的眼睛,牠在广场上选择攻击对象时,脑袋突然垂下,竖起双角,像猫一样迅速奔跑,一下子你的心就停止了跳动。他小时候一整年就盼望着那一刻,但是当得知英国人派他送信时的感觉,就像你当初醒来听到雨水落在石板屋顶、石墙和村里泥泞街道的水潭里,知道逗牛戏只得延期举行时的感觉一样,如释重负。

  他在村里那些逗牛的场合总是非常英勇,根本村以及附近村里的任何人一样英勇。虽然他不愿错过任何一年的逗牛戏,不过他从不参加邻村的逗牛。公牛冲来时他能镇静等待,到最后一刻才跳开。当公牛把别人撞倒时,他在它嘴下挥动一只麻袋引开牠。他曾多次抓住了牛角,拖住那把人撞倒在地的公牛,横拉牛角,在牠脸上连揍带踢的,直到牠放开那倒地的人去攻击别人。他抓住过牛尾巴,用力拉紧,拖着,绞着,把公牛从那栽倒的人身边拖开。有一次,他一手把牛尾巴扭动,另一只手抓住牛角,等到公牛昂起头来攻击他的时候,他一手握着牛尾巴,一手握着牛角,向后倒退着和牛一起打转,最后大伙儿一拥而上,扑在牛身上用刀子戳。广场上尘土飞扬,你喊我叫,热浪中夹着牛、人和酒的气味,他是第一个带头向公牛扑过去的。公牛在他身体下摇摇晃晃,猛然弓背跃起,他伏在牛肩隆上,一条胳膊紧紧勾住牛角根部,一手抓紧另一只角,紧扣着手指,同时他的身体被弓起来,被甩起来,左臂好像要脱臼似的;可他趴在那热乎乎、灰蒙蒙、毛茸茸的颠簸跳跃的牛背上,牙齿紧咬住牛的一只耳朵,一刀又一刀地扎进那上下颠簸的粗脖根,突然,热血喷射到他的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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