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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好吧,英国人,学学吧。好吧。你在船上闻到这气味之后,就该一大早在马德里下来,到托莱多大桥边的屠宰场去,站在那潮湿的石板地上,当曼萨纳雷斯河面上飘起雾时,你就等着见那些天刚一透亮就去喝被宰的牲口鲜血的老太婆吧。老太婆裹着围巾,脸色灰白,眼睛凹陷,下巴和脸颊上长着老年须,像豆芽,不是硬毛,是她死人般蜡黄的脸上长出的灰白色的芽须。等这么一个老太婆从屠宰场里走出来,你就紧紧抱住她,英国人,把她紧紧贴在你身上,亲她的嘴,你就知道这种气味还像些别的什么东西了。”

  “真恶心,”吉普赛人说,“这种芽须的气味太叫人受不了啦。”

  “你还要听吗?”比拉尔问罗伯特·乔丹。

  “当然,”他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学学吧。”

  “说老太婆脸上芽须的事真叫人恶心,”吉普赛人说,“老太婆脸上为什么会长出这玩意儿来,比拉尔?我们可不这样!”

  “是不这样,”比拉尔取笑他说,“我们的老太婆,年轻时可苗条呢,当然啦,可惜老是腆着个大肚子,这说明了她丈夫宠爱她。每个吉普赛女人老是前面顶着个……”

  “别说这种话,”拉斐尔说,“太下流啦。”

  “伤了你的感情了。”比拉尔说,“吉普赛女人不是快生孩子就是刚生完孩子,你见过有谁不是这样子吗?”

  “你。”

  “闭嘴。”比拉尔说,“每个人都有伤感的时候。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人老了,就丑了。不必细讲啦。不过,要是英国人一定要知道那种气味的话,他就得一大早到屠宰场去。”

  “我去。”罗伯特·乔丹说,“不过等她们路过的时候,我只想闻闻这种气味,不想跟她们亲嘴。我也和拉斐尔一样,怕那芽须。”

  “吻一个吧,”比拉尔说,“吻一个吧,英国人,要知道,必须得吻一下,鼻孔里才带着这股气味,然后赶回城里,看到垃圾桶里有枯萎的花,就把鼻子伸到垃圾桶里,狠狠地吸它一口气,让鼻孔里已有的气味和桶里的气味混在一起。”

  “我就这么干了。”罗伯特·乔丹说,“什么花呢?”

  “菊花。”

  “讲下去。”罗伯特·乔丹说,“我闻到了。”

  “然后,”比拉尔接着说,“重要的是挑一个秋天下雨的日子,至少有雾,或者在初冬,你在城里使劲地走,顺着康乐大街一直走,等那些妓院清扫垃圾,往阴沟里倒便桶的时候,有什么气味你就闻什么。这种一夜风流的气味和肥皂水、香烟屁股的香味混在一起,淡淡地飘进你的鼻孔,然后你继续向植物园走去,在那儿,夜色里,没法再在妓院里接客的姑娘们,靠在公园的铁门和铁栅栏上接客,就在人行道上接客。她们就是在树荫下靠在铁栏杆上让男人过瘾的,从一毛钱干最简单的事,到一块钱干一次我们天生会干的好事,在一个还残余死花没重新栽种的花坛上干,这样把泥土搞得比人行道还软。你会发现一只被丢弃的麻袋,上面带着湿土、枯花和那夜干的好事的气味,这麻袋上含有全部精华,既有湿土、枯萎的花梗和腐烂的花朵的气味,也有人的死亡和诞生的气味。你把这个麻袋套在自己头上,在里面呼吸。”

  “不要。”

  “要的,”比拉尔说,“你把这个麻袋套在自己头上,在里面呼吸。你深呼吸的时候,假如先前的那些气味还没有散去,那么你就会闻到我们所说的死亡临头的气味了。”

  “好吧,”罗伯特·乔丹说,“你的意思是卡希金在这里的时候,身上就有这种气味吗?”

  “是的。”

  “算了。”罗伯特·乔丹认真地说,“要是真有这种事,我把他毙掉倒是件好事啦。”

  “说得好。”吉普赛人说,大伙儿都笑了。

  “好极啦,”普里米蒂伏赞许地说,“这下子可把她的嘴堵住了。”

  “不过比拉尔啊,”费尔南多说,“堂·罗伯托是个知书达礼的人,你当然不能指望他干出这么恶心的事啦。”

  “是啊。”比拉尔同意地说。

  “这事太恶心了。”

  “是啊。”比拉尔同意地说。

  “你不指望他真的干出这种有失身分的事吧?”

  “不,”比拉尔说,“睡觉吧,好不好?”

  “可是比拉尔……”费尔南多继续说。

  “你住口好不好?”比拉尔突然恶狠狠地对他说,“你别傻了,我也不犯傻了,不再跟这种根本听不懂人话的人说话了。”

  “说句心里话,我是听不懂。”费尔南多开口说。

  “别说心里话了,别想听懂了,”比拉尔说,“外面还下雪吗?”

  罗伯特·乔丹走到洞口,撩起门毯,向外望望。洞外,夜空晴朗,寒气逼人,雪停了。他的目光穿过树干向白茫茫的雪地望去,再抬头透过树梢望望夜空。他呼吸时,觉得吸进肺部的空气寒冷入骨。

  “如果‘聋子’今晚去偷马,会留下很多脚印。”他想。

  他放下门毯,转身回到烟雾缭绕的山洞。“天晴啦,”他说,“暴风雪过去了。”

  【第二十章】

  他此时躺在黑夜里,等着姑娘过来。这时风已停息,松树在夜色中悄然无声。松树干兀立在盖满积雪的地上,他躺在睡袋里,感到身体底下他铺的东西软绵绵的,两腿在暖和的睡袋里伸直,吹到脸上的和吸进鼻里的空气冷得刺人。他侧身躺着,把裤子和外衣卷在鞋子外面做成的圆鼓鼓的枕头枕在脑袋底下。他脱衣时从枪套里取出大自动手枪,把手枪带系在右手腕上,这时感到贴在腰侧的那冷冰冰的枪身。他推开手枪,身体往睡袋里缩了一些,望着雪地对面岩石上的黑色缺口,那就是山洞的洞口。天空明亮,借着雪光的反射可以看清山洞两旁的树干和大块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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