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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赶过好多年牲口。”巴勃罗说,“我们在山里用大车运货。那时还没用卡车。我们干了这一行才学会了识天时。”

  “你是怎么参加革命的?”

  “我一向是左派。”巴勃罗说,“我们和阿斯图里亚斯那里的人接触很多,他们在政治上很进步。我一向拥护共和国。”

  [①西班牙西北部一地区,滨比斯开湾。]

  “那你革命前在干什么?”

  “那时我替萨拉戈萨的一个马贩子工作。他向军队和斗牛场提供马匹。我就是在那时遇见比拉尔的,就像她自己跟你讲的,她那时正和帕伦西亚的斗牛士菲尼托混在一起。”

  [①西班牙东北部萨拉戈萨省省会。]

  [②西班牙北部帕伦西亚省省会。]

  他说这句话时显得相当得意。

  “他这个斗牛士没什么了不起。”桌边两兄弟中的一个望着站在炉灶前的比拉尔的后背说。

  “没什么了不起?”比拉尔转身冲着他说,“他没什么了不起?”

  她这时站在山洞里的炉灶前,想象中看到了他,身材矮小,皮肤棕褐,神情安详,眼睛忧郁,双颊深陷,汗湿的黑鬈发贴在前额上,紧箍在头上的斗牛帽在前额上勒出了一条别人不会注意到的红印。这时她看见他站着,面对着那头五岁的公牛,面对着那两只曾把几匹马挑得老高的牛角。骑着马的斗牛士用尖利的标枪刺进了牛脖子,而那粗壮的牛脖子把那匹马越顶越高,越顶越高,一直到啪嗒一声把马掀翻,骑手摔在木栅栏上,公牛把腿使劲抵着地面,身子朝前冲,粗脖子朝上一扬,一对角就扎进那奄奄一息的马儿身体里,要结果牠的性命。她看到菲尼托这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斗牛士这时站在牛的面前,侧身对着牠。她这时清楚地看到他把那块带杆的厚实的法兰绒布卷起来;公牛腾空跃起,肩头扎着的那几根标枪嗒嗒地互相碰击着,同时那块法兰绒在交锋中掠过牛头、牛肩以及淌着鲜血湿漉漉亮闪闪的牛肩隆上,一直掠过牛的背部,沾满了鲜血,沉甸甸的。她看到菲尼托侧身站着,离那牛五步远,那头牛笨重地站着一动不动;他慢慢地把剑举到肩头,目光顺着下倾的剑锋,瞄准此时还看不见的要害部位,牛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要用左臂挥动那块又湿又重的法兰绒布,引牛低下头去;但他这时把脚跟抵在地上,身体向后微微一仰,侧身站在那只牛角碎裂了的牛面前,用剑锋瞄着牛的脑后;牛的胸脯一起一伏,两只眼睛盯着那块绒布。

  她这时很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样,听到了他那尖厉的声音,只见他扭头望着斗牛场红色栅栏上方的第一排观众,并且说:“咱们来试试能不能就这样杀死牠。”

  她能听到他说话,还能看到他膝头一弯,走上前去,看着他一直朝牛走去,这时候牛角奇怪地低了下来,那块绒布在低处摆动了一下,牛嘴跟着下垂了;他用瘦细的棕色手腕操纵着绒布,使牛角低低地从身边擦过,同时把利剑刺进沾着尘土的牛肩隆里。

  她看到雪亮的剑慢慢地、平稳地刺进去,彷佛是牛的冲刺把斗牛士手中的剑顶进了身体,她看到那把剑一直插进去,直到那棕褐色的手指节抵住了绷紧的牛皮。这个棕褐色的矮小的斗牛士,眼光从没离开过剑刺进去的地方,这时从牛角前转过收缩的肚子,利落地摆脱了那头畜生,左手拿着那幅带杆的绒布,举起右手,望着那牛死去。

  她看到他站着,眼睛盯住那头想站稳身子的牛,看牠摇摇晃晃,像一棵即将倒下的树,看牠拼命地想站稳,而这个矮小的斗牛士按照常规,举起一手,打着表示胜利的手势。她看到他满头大汗站在那里,为这场斗牛的结束而感到宽慰,空虚的宽慰。眼看那头牛即将死去而感到松了一口气,为他身子在牛角边擦过的时候没被冲撞、挑刺而感到松了一口气。跟着那头牛再也站不稳了,啪嗒一声栽倒在地,四脚朝天地死去了;她看到这个矮小的棕褐色的斗牛士疲惫地朝场边的栅栏走去,面无笑容。

  她知道即便拼了性命他也没法跑着穿过斗牛场。她望着他慢吞吞地走到栅栏边,拿一块毛巾擦擦嘴,抬头望望她,再摇摇头,用毛巾擦擦脸,然后开始胜利地绕场一周。

  她看到他慢慢地拖着脚步绕斗牛场走着,微笑、鞠躬、微笑,助手们跟在他身后,俯身把观众扔下来的雪茄烟捡起来,把帽子扔回去;他眼色忧郁、面带笑容地绕场一周,最后来到她面前结束巡礼。她从上面看去,只见他坐在木栅栏的台阶上,拿毛巾捂着嘴。

  比拉尔站在炉灶边看到了这一切,她说:“难道他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斗牛士?现在跟我一起过日子的倒是些什么角色呢?”

  “他是个好斗牛士。”巴勃罗说,“他身材矮小吃亏。”

  “而且明摆着,他有肺病。”普里米蒂伏说。

  “肺病?”比拉尔说,“像他那样吃苦的人,能不得肺病吗?在这个国家里,要不做胡安·马契那样的恶棍,要不当斗牛士,要不做歌剧院的男高音,哪个穷人能盼着挣到钱?他能不得肺病吗?在这个国家里,有钱人吃得胀破了肚子,不吃小苏打就活不了,而穷人打娘胎出来,到进棺材都吃不饱,他怎么能不得肺病?你躲在三等车厢的座位底下,为了可以不买车票,到外地各市集去看斗牛,想从小学点本领,待在座位底下,跟尘土、垃圾、刚吐的痰和干了的痰打交道,胸部又被牛角插过,能不得肺病?”

  “一点也不假。”普里米蒂伏说,“我只是说他得了肺病。”

  “他当然得了肺病。”比拉尔站在那儿说,手拿一把搅拌用的大木汤匙,“他个子小,嗓子又尖,见牛都害怕。我从没见过在斗牛前比他更胆小的了,也从没见过在斗牛场里比他更勇敢的人了。你呀,”她对巴勃罗说,“你现在就是怕死,你以为死是天大的事。菲尼托可是一直胆小的,到了斗牛场里却像头狮子。”

  “他的勇敢是出了名的。”两兄弟中的另一个说。

  “我从没见到过这样胆小的人,”比拉尔说,“他都不敢把牛头放在家里。有次节日里,他在巴利阿多里德把巴勃罗·罗梅罗的一头牛宰了,干得真是漂亮……”

  “我记得,”那第一个兄弟说,“我那时在斗牛场上。那条牛是皂色的,前额上有撮鬈毛,一对角很长很大。这头公牛有七百六十多磅重。这是他在巴利阿多里德宰的最后一头牛。”

  [①此处是西班牙的重量单位,合二十五·三六磅。]

  “没错,”比拉尔说,“后来,捧场的人在哥伦布饭店聚会,用他的名字给他们的俱乐部命名,还把那个牛头制成标本,在哥伦布饭店的一个小型宴会上送给他。他们吃饭的时候,把牛头挂在墙上,不过用布蒙了起来。当时在座的有我和一些别的人,还有帕斯托拉,她比我长得还要丑,还有贝纳家的妞儿和别的吉普赛姑娘,以及几个高级婊子。这次宴会规模不大,可是很热闹,因为帕斯托拉和一个最红的婊子争论一个礼貌问题,差点闹翻了天。我自己也是开心极了。我坐在菲尼托身边,发现他不肯抬起头看那牛头;牛头上蒙了一块紫布,就像我们过去信奉的主耶稣受难周教堂里圣徒像上蒙的那种布一样。

  “菲尼托吃得不多,因为那年在萨拉戈萨参加的最后一场斗牛中,他正要动手刺杀那头公牛时,被牛角横着扫了一下,弄得他昏过去了好长时间,因此参加这次宴会时,他的胃口还是不好,他不时地用手帕捂在嘴上,往里面吐血。我刚才讲到哪儿啦?”

  “牛头,”普里米蒂伏说,“那个剥制的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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