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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睡在外面不行吗?”他客气地说。

  “睡在外面很冷。”巴勃罗说,“很潮湿。”

  罗伯特·乔丹想,你不知道那个鸭绒睡袋为什么值六十五块钱了吧。我在下雪天在那睡袋里过夜已不知有多少次,如果每次人家给我一块钱,那才美呢。

  “那么我该睡在这山洞里啦?”他客气地问。

  “不错。”

  “谢谢,”罗伯特·乔丹说,“我还是睡在外面。”

  “睡在雪地里?”

  “不错。(他心里说,你那双通红的猪眼睛,你那张长满猪鬃的猪屁股似的脸,都见鬼去吧。)睡在雪地里。(就睡在这场该死透顶、害人不浅、意料不到、别有用心、叫人失望、臭婊子养的雪里。)”

  他走到玛丽亚身边,她刚在炉灶里又添了一根松柴。

  “这场雪多美。”他对姑娘说。

  “不过对工作可不利,对吧?”她问他,“你不愁?”

  “什么话?”他说,“愁也没用。晚饭什么时候能做好?”

  “我早知道你今晚胃口一定好的,”比拉尔说,“要不要现在吃一片起司?”

  “谢谢。”他说。她伸手把挂在洞顶的一只放着一大块起司的网袋取下来,拿刀在切过的那头切下厚厚一大片,递给他。他接过来站着吃。膻味重了一点,不然倒很好吃。

  “玛丽亚。”坐在桌子边的巴勃罗说。

  “什么事?”姑娘问。

  “把桌子擦干净,玛丽亚。”巴勃罗说,对罗伯特·乔丹咧嘴笑笑。

  “把你自己洒在桌上的东西擦掉。”比拉尔对他说,“先擦擦你自己的下巴,擦擦你的衬衫,再擦擦桌子。”

  “玛丽亚。”巴勃罗喊着。

  “别理他,他醉了。”比拉尔说。

  “玛丽亚,”巴勃罗喊着,“雪还在下,真美呀。”

  罗伯特·乔丹想,他哪里知道那个睡袋的价值,这个猪眼老家伙不知道我为什么花六十五块钱向伍兹家的兄弟买下这个睡袋。可是,我真希望吉普赛人回来。他一回来我就去找老头儿。我应该现在就走,不过很可能跟他们在路上错过。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放哨。

  “想堆雪球吗?”他对巴勃罗说,“想玩雪战吗?”

  “什么?”巴勃罗问,“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罗伯特·乔丹说,“你的马鞍都盖好了吗?”

  罗伯特·乔丹然后用英语说:“打算去喂马吗?还是把牠们拴在外面让牠们自己啃雪下面的草吃?”

  “你说什么?”

  “没什么。那是你该操心的事,老兄。我到外面去走走啦。”

  “你为什么说英国话?”巴勃罗问。

  “我不知道。”罗伯特·乔丹说,“累极了或者在十分厌烦的时候讲英语。或者,比如说,在举棋不定的时候。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说英国话,为了听听这种话的调子。这种调子叫人心里踏实。今后你也该试试。”

  “你说什么,英国人?”比拉尔问,“这种话听起来很有趣,可我听不懂。”

  “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我讲的英国话的意思是‘没什么’。”

  “那还是用西班牙话讲吧,”比拉尔说,“西班牙话来得简短。”

  “当然啦。”罗伯特·乔丹说。他想,可是老兄啊,巴勃罗、比拉尔、玛丽亚,坐在角落里的两兄弟,我该记住你们俩的名字,不过忘了,这些事有时令我感到讨厌。讨厌这些事,讨厌你们,讨厌我自己,讨厌战争,唉,到底为什么现在下雪呢?这真糟糕。不,不是这样。哪有什么让人受不了的事啊。你只有接受现实,并在现实中杀出一条路来。现在情绪别波动啦,应当像刚才那样接受正在下雪这个现实,而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向吉普赛人打听情况,找到老头儿。可是下雪啦!这个月份竟然下雪。他对自己说,别想啦。别想啦,接受现实吧。这就是苦酒,你知道。关于苦酒是怎么说的?他得好好回想回想,不然就永远别去想什么引语,因为当你想不起来的时候,就像忘了一个人名似的,老在心里挂着,抹不掉也推不开。关于苦酒是怎么说的来着?

  “请给我来一杯酒,”他用西班牙话说,接着对巴勃罗说,“雪下得不小,嗯?”

  那醉汉抬起头来看他,咧嘴笑笑。他点点头,又咧嘴笑笑。

  “进攻泡汤啦。飞机泡汤啦。炸桥泡汤啦。只剩下雪啦。”巴勃罗说。

  “你巴望下很久吗?”罗伯特·乔丹在他旁边坐下,“巴勃罗,你看我们整个夏天都会被雪困住吗,老兄?”

  “整个夏天,不会。”巴勃罗说,“今天晚上和明天,那错不了。”

  “你凭什么这样认定?”

  “风雪有两种,”巴勃罗正色而有见识地说,“一种是从庇里牛斯山刮来的。这种风雪刮下来,天就要大冷。现在已过了刮这种风的时候,所以不是这一种。”

  [①在西班牙东北部,是西班牙和法国之间的天然疆界。]

  “不错,”罗伯特·乔丹说,“有道理。”

  “现在这场风雪是从坎塔布里科刮来的,”巴勃罗说,“是从海上来的,风朝这个方向刮,准有大风大雪。”

  [①横贯西班牙北部的一大山脉,滨大西洋的比斯开湾。]

  “你这些是从哪儿学来的,老师傅?”罗伯特·乔丹问。

  他的怒气全无,这场风雪像以往任何风雪一样使他激动。暴风雪、飓风、突然的风暴、热带暴风雨或者夏天山区的雷阵雨都会使他激动,他对其他事物没有这种感觉。就像战斗中产生的激动一样,不过比战争中的来得纯洁。在战斗中会刮起一阵风,那是一阵热风,又热又干,就像你嘴里的感觉那样。它劲头十足,又热又脏,随着一天中战局的变化而刮起或停息。他很了解那种风。

  但是暴风雪和这种风完全不同。在暴风雪中你走近野兽的时候,牠们并不感到害怕。牠们在旷野里乱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有时候,一只鹿会躲到小屋的背风处去站着。在暴风雪中,你骑马碰到一头麋鹿,牠会把你的马误认为另一头麋鹿,一路小跑着向你跑来。在暴风雪中,你总有种感觉,似乎一时什么仇敌都没有了。在暴风雪中,风可能大极了,但是天地一片洁白,白雪漫天飞舞,一切都变了样。等风停下来,四下万籁俱寂。现在一场大风雪来了,他还是喜欢它的。这场风雪打乱了一切,可是你还是喜欢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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