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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茨’。”戈尔茨露齿笑了笑,从喉咙深处发出这个声音,好像患了重感冒要咳痰似的。“‘霍茨’,”他嘶哑地说,“‘霍茨将军同志’。如果我早知道‘戈尔茨’在西班牙语里是这样的话,我到这里作战前真该给自己取个好听一点的名字。我以为来指挥一个师,随便取什么名字都没关系,可是谁知道竟然取了‘霍茨’这么个名字。‘霍茨将军’,现在要改已经来不及了,你喜欢党后游击队工作吗?这是俄语里一个表示敌后游击的词语。”

  “非常喜欢。”罗伯特·乔丹说。他露齿而笑,“在户外工作很健康。”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非常喜欢。”戈尔茨说,“他们告诉我你炸桥很内行,非常专业。不过这还只是道听涂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亲自做过什么,也许那都不是真的。你真的炸掉那些桥了吗?”他逗他说道。

  “有时候。”

  “炸这座桥,你最好不要说‘有时候’啊。别了,咱们还是别再说这座桥了,你现在对这座桥已经相当了解了。我们非常严肃,所以才开得起大玩笑。那,你在战线另一边有很多姑娘吗?”

  “没有,我没时间花在姑娘身上。”

  “我不同意。任务越不规律,生活也就越不规律。你的任务非常不规律。再有,你得理发了。”

  “我的头发理得很合适。”罗伯特·乔丹说。要他像戈尔茨那样把头发剃光还不如死了算了。“我该思考的事情已经够多啦,没时间想姑娘的事。”他沉着脸说。

  “我该穿什么制服?”罗伯特·乔丹问。

  “不用穿制服,”戈尔茨说,“你的头发理得很不错。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跟我很不一样,”戈尔茨说着又斟满了两人的酒杯,“你从来不是只惦记着姑娘。我根本不思考。为什么要思考呢?我是将军,我从来不思考。别想引诱我去思考吧。”

  有个师部的人员坐在椅子上,正在研究制图板上的一张地图,这时用一种罗伯特·乔丹听不懂的语言对戈尔茨大声地说了些什么。

  “闭嘴,”戈尔茨用英语说,“我想开玩笑就开。正因为我很认真,才能开玩笑。现在把酒喝了就走吧。你明白了吗,嗯?”

  “是,”罗伯特·乔丹说,“明白了。”

  他俩握了手,他敬了礼,出来上了师部的汽车,老头儿等在里面,已经睡着了。他们乘这辆车一路经过瓜达拉马镇,老头儿还在睡觉,再顺着上了纳瓦塞拉达的公路,开到登山俱乐部的小屋,罗伯特·乔丹在那儿睡了三小时之后才出发。

  那是他最后一次会见戈尔茨的情景,戈尔茨的脸白得出奇,永远也晒不黑,鹰一样的眼睛,大鼻子,薄嘴唇,剃光的头上有着一条条皱纹和伤疤。明天晚上,部队将集合在埃斯科里亚尔城外黑漆漆的公路上,长长两行车在夜色中装载着步兵;配备沉重的士兵爬上卡车,机枪排把他们的枪枝抬上卡车;坦克顺着垫木开上装坦克的长平板车,在深夜把一师兵力拉出去,调动布置,准备进攻山口。他不愿想这些事。那不是他的事,那是戈尔茨的事。他只有一件事要做,那才是他应该考虑的,而且必须把它计划得清清楚楚,把所有的情况都估计到。不能发愁。发愁和恐惧一样糟糕。这只会使事情更难办。

  这时,他坐在小溪边,望着山石间清澈的水流。他发现溪水对面有一簇稠密的水田芥。他涉过小溪,拔了两把,在水流中把根上的泥洗净,然后返身坐在背包旁,吃着那干净而凉爽的绿叶和鲜嫩带辣味的茎梗。他跪在溪边,把系在腰带上的自动手枪挪到背后,免得弄湿。他两手各撑在一块岩石上,俯身去喝溪水。溪水冷彻骨髓。

  他撑起身体,转过头来,看见老头儿正在从悬崖上爬下来。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人,也穿着这地区几乎成为制服的农民黑罩衣和深灰色裤子,脚上是一双绳底鞋,还背着一枝卡宾枪。这人光着脑袋。两人像山羊般灵活地从悬崖上爬下来。

  他们向他走来,罗伯特·乔丹站起身。

  “你好,同志。”他对背卡宾枪的人说,并且微微一笑。

  “你好。”对方勉强地说。罗伯特·乔丹望着这个人满是胡子楂的大脸。这张脸盘差不多是滚圆的,脑袋也是圆圆的,紧挨在肩膀上。两只眼睛小而分得很开,一双耳朵小而紧贴在脑袋上。他身子粗壮,高五英尺十英寸左右,大手大脚,鼻子破裂过,嘴角一边被刀砍过,横过上唇和下颔的刀疤在丛生的胡子中露了出来。

  老头儿对这个人点点头,微微一笑。

  “他是这里的头儿。”他露齿笑着说,然后屈起双臂,彷佛要使肌肉鼓起来似的。他以一种半带嘲弄的钦佩神情望着这个背卡宾枪的人,“一条好汉。”

  “我看得出来。”罗伯特·乔丹说,又笑了笑。他不喜欢这个人的神情,心里没有一丁点儿笑意。

  “你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的身分?”背卡宾枪的人问。

  罗伯特·乔丹把别住衣袋盖的安全别针解开,从法兰绒衬衫的左胸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交给这个人。这个人摊开证件,怀疑地看看,在手里翻弄着。

  罗伯特·乔丹看出他原来不识字。

  “看这公章。”他说。

  老头儿指指印鉴,背卡宾枪的人端详着,把证件夹在手指间翻来翻去。

  “这是啥公章?”

  “你以前从没见过?”

  “没有。”

  “有两个,”罗伯特·乔丹说,“一个是S.I.M.——军事情报部。另一个是总参谋部的。”

  “对,那个公章我以前见过。不过在这里要我说了才算数,”对方阴郁地说,“你包里藏的什么?”

  “炸药,”老头儿神气地说,“昨晚我们摸黑越过了火线,今天一整天,背着这炸药走山路。”

  “我用得着炸药。”背卡宾枪的人说。他把证件还给罗伯特·乔丹,上下打量着他。“对。炸药对我很有用。你给我带来了多少?”

  “我带来的炸药不是给你的,”罗伯特·乔丹平静地对他说,“炸药另有用处。你叫什么名字?”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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