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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大路穿出树林顺着山脊往前伸展。前面的山峦上不见树木,长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黄色的金雀花。我们往远处看去,是树木苍翠、灰岩耸立的绝壁,表明下面是伊拉蒂河的河道。

  “我们必须顺着山脊上的这条路,跨山越岭,穿过远山上的树林,下到伊拉蒂河谷,”我对比尔指点着说。

  “这次旅行真是一次艰苦的跋涉。”

  “路太远了,要在一天之内走着去,钓完鱼再走着回来,可不是舒服的事儿。”

  “舒服。多好听的字眼儿。我们连去带回,还要钓鱼,简直连喘气的功夫都不会有了。”

  这是一段很长的路程,山乡景色优美,但是等我们从山林出来,顺着下通法布里卡河谷的陡路时,已经疲惫不堪了。

  大路从树荫下伸出,到了炎热的太阳光下。前面就是河谷。河对岸耸起一座陡峭的山。山上有一块荞麦地。我们看见山坡上有几棵树下有一座白色的房屋。天气很热,我们在拦河坝旁的树下停住脚步。

  比尔把背包靠在一根树干上,我们接上一节节钓竿,装上卷轴,绑上引线,准备钓鱼。

  “你说这条河里肯定有鳟鱼?”比尔问。

  “多得很哩。”

  “我要用假蝇钩钓。你有没有麦金蒂蝇钩?”

  “盒子里有几个。”

  “你用蚯蚓钓?”

  “对。我就在水坝这儿钓。”

  “那我就把蝇钩盒拿走了。”他系上一只蝇钩。“我到哪儿去好?上边还是下边?”

  “下边最好。不过上边的鱼也很多。”

  比尔顺着河边向下边走去。

  “带一罐蚯蚓去。”

  “不用了,我不需要。如果不咬钩,我就多下几个地方。”

  比尔在下边注视着流水。

  “喂,”他喊道,声音压倒了大坝哗哗的流水声。“把酒放在大路上边的泉水里怎么样?”“好啊,”我大声说。比尔挥挥手,开始向河的下边走去。我在背包里找出那两瓶酒,拿着从大路朝上走,走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一股泉水从一根铁管里流出来。泉水上面搁着一块木板,我掀起木板,敲紧酒瓶的软木塞,把酒瓶放进下面的水里。泉水冰凉刺骨,我的手和手腕都麻木了。我把木板放口原处,希望不会有人发现这两瓶酒。

  我拿起靠在树干上的钓竿,带着蚯蚓罐和抄网走到水坝上。修筑水坝是为了造成水流的落差,好用来运送原木。水闸关着,我坐在一根刨成方形的木材上,注视着坝内尚未形成瀑布的那潭平静的河水。坝脚下,白沫四溅的河水非常深。当我挂鱼饵的时候,一条鳟鱼从白沫四溅的河水里一跃而起,窜进瀑布里,随即被冲了下去。我还没有来得及挂好鱼饵,又有一条鳟鱼向瀑布窜去,在空中画出一条同样美丽的弧线,消失在轰隆隆地奔泻而下的水流中。我装上一个大铅坠子,把钓丝投入紧靠水坝木闸边泛着白沫的河水中。

  我不知道第一条鳟鱼是怎么上钩的。当我正要动手收钓丝的时候,才感到已经钓住一条了,我把鱼从瀑布脚下翻腾的水里拉出来,它挣扎着,几乎把钓竿折成两半,我把它呼的提起来放在水坝上。这是一条很好的鳟鱼,我把它的头往木头上撞,它抖动几下就僵直了,然后我把它放进猎物袋。

  当我钓到这条的时候,好几条鳟鱼冲着瀑布跳去。我装上鱼饵,把钓丝又抛到水里,马上又钓到一条,我用同样的方法把它拉上来。一会儿我就钓到了六条。它们都差不多一样大小。我把它们摊在地上,头朝一个方向并排放着,我仔细端详着。它们的颜色很漂亮,由于河水冷,它们的身子很硬实。天很热,因此我把鱼肚子一一剖开,掏出内脏,撕掉鱼鳃,把这些东西扔到河对岸。我把鱼拿到河边,在水坝内侧平静而停滞的冷水里洗净,然后采集一些羊齿植物,将鱼全放进猎物袋:铺一层羊齿植物,放上三条鳟鱼,然后又铺上一层羊齿植物,再放上三条鳟鱼,最后盖上一层羊齿植物。裹在羊齿植物里的鳟鱼看来很美,这样,袋子鼓起来了,我把它放在树荫下。

  坝上非常热,所以我把装蚯蚓的铁罐同猎物袋一起放在背阴的地方,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安坐在树下看起来,等比尔上来吃中饭。

  这时中午刚过,树荫的面积不大,但是我背靠着两棵长在一起的树,坐着看书。这是艾·爱。伍·梅森写的一本东西,我在看的是一篇奇妙的故事,讲到有个男人在阿尔卑斯山中冻僵了,掉进一条冰川里,就此失踪了,他的新娘为了看到他的尸体在冰川堆石里显露出来,打算等上整整二十四年,在此期间,那个真心爱她的情人也等待着。当比尔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等待着哩。

  “钓着了吗?”他问。他一只手接着钓竿、猎物袋和鱼网,浑身是汗。由于坝上哗哗的流水声,我没有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

  “六条。你钓到了什么?”

  比尔坐下来,打开猎物袋,拿出一条大鳟鱼放在草地上。他又拿出三条,一条比一条大一点儿,他把鱼并排放在树萌下。他满脸是汗,但是很得意。

  “你的多大?”

  “比你的小。”

  “拿出来看看。”“说真的,它们有多大?”

  “大概都象你最小的那么大。”

  “你不是瞒着我吧?”

  “如果瞒着你倒好了。”

  “都是拿蚯蚓钓的?”

  “是的。”

  “你这个懒鬼!”

  比尔把鳟鱼放进猎物袋,晃着这敞开着口的袋子向河边走去。他的裤子一直湿到腰部,我明白他一定在水里膛过。

  我走到大路那边,把两瓶酒从泉水里拿出来。酒瓶冰凉。等我回头走到树下,瓶子外面结满了水珠。我在一张报纸上摊开当午饭的吃食,打开一瓶酒,把另一瓶倚在树根上。比尔一边走过来,一边擦干两只手,他的猎物袋里塞满了羊齿植物。

  “我们来尝尝这瓶酒吧,”他说。他拔掉瓶塞,把瓶底朝上举起就喝了起来。“乖乖!好杀眼睛。”

  “我来尝尝。”

  酒冰凉冰凉的,微微带点锈味。

  “这酒不那么难喝,”比尔说。

  “这是冰凉的关系,”我说。

  我们解开那几小包吃食。

  “鸡。”

  “还有煮鸡蛋。”

  “有盐吗?”

  “先来个鸡蛋,”比尔说。“然后吃鸡。这个道理连布赖恩都明白。”

  “他去世了。我在昨天的报上看到的。”

  “不。不会是真的吧?”

  “真的。布赖恩去世了。”

  比尔放下手里正在剥的鸡蛋。

  “先生们,”他说,从一小片报纸中拿出一只鸡腿。“我来颠倒一下。为了布赖恩。为了向这位伟大的平民表示敬意。先吃鸡,然后吃鸡蛋。”

  “不知道鸡是上帝哪一天创造的?”

  “嘿,”比尔嘬着鸡腿说,“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不应该问。我们活在世上转眼就是一辈子。我们还是快快活活的吧,相信上帝,感谢上帝。”

  “来个鸡蛋。”比尔一手拿鸡腿,一手拿酒瓶,打着手势。“让我们为上帝的赐福而欢欣吧。让我们享用空中的飞禽。让我们享用葡萄园的产品。你要享用一点儿吗,兄弟?”“你先请,兄弟。”比尔喝了一大口。“亨用一点儿吧,兄弟,”他把酒瓶递给我说。“我们不要怀疑,兄弟。我们不要用猿猴的爪子伸到母鸡窝里去刺探神圣的奥秘。我们还是依靠信仰,接受现状,只要说——我要你跟我一起说——可我们说什么呀,兄弟?”他用鸡腿指着我,继续说。“让我告诉你。我们要说,而且就我个人来说,要自豪地说——我要你跪下和我一起说,兄弟。在这辽阔的山野之间,谁也不必羞于下跪。记住,丛林是上帝最早的圣殿。让我们跪下宣布:‘不要吃那只母鸡,——它是门肯。’”

  “请吧,”我说。“享用一点儿这个吧。”我们打开另一瓶酒。

  “怎么啦?”我说。“你难道不喜欢布赖恩?”

  “我很喜爱布赖恩,”比尔说。“我们亲如兄弟。”

  “你在哪里认识他的?”

  “他,门肯和我都在圣十架大学一起念过书。”

  “还有弗兰基·弗里奇。”

  “这是谎言。弗兰基·弗里奇是在福特汉大学念的。”

  “啊,”我说,“我是同曼宁主教在罗耀拉大学念的。”

  “撒谎,”比尔说。“同曼宁主教在罗耀拉念书的是我。”

  “你醉了,”我说。

  “喝醉了?”

  “怎么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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