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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恰尔特科夫步入大厅,一眼看见已有一大群参观者聚集在那幅画的前面。一片寂然无声,这在有许多鉴赏者在场的情况下是很少见的,这一次却随处笼罩着这种气氛。他立刻摆出一副行家的深沉莫测的样子,走到画的跟前;可是,天哪,他真不敢相信!

  面前的这幅画犹如处子一般纯洁、无瑕、优雅。又像天神一样质朴、神圣、纯真与单纯,高踞于一切之上。天仙似的美人似乎因为众多的人盯着她看而惊奇不止,含羞带娇地垂下了妩媚的眼睑。行家们都不胜惊讶地观赏这幅新奇而非凡的作品。这幅画既师承了拉斐尔高雅的构思,又借鉴了柯莱爵精美的笔法,似乎两者兼容并蓄。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蕴蓄于画家内心的创造力。画中的景物一无例外地浸透着他的风格,全都显示出法则和内在的力量。画中处处可见于自然中流动圆润的线条,那是只有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的慧眼才能发现的,而临摹匠就只会画成有稜有角的东西。显然,画家首先是把从外部世界揣摩所得化入自己的灵魂中,然后从内心的源流里汩汩流淌出和谐而激越的心曲。甚至外行人也清楚地知道,在创作和单纯的摹写自然之间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几乎无法来描述那异乎寻常的寂静气氛,一个个紧盯着那幅画而悄然无声——没有响动,没有声息;而那幅画不停地向上升腾;它显得越来越光辉、奇妙,终于化为转眼的一瞬——那是思想从天外飞来、闯进画家心灵的结晶,那是人的整个一生为之所作的准备。参观的人围着那幅画,禁不住泪水盈眶,就要从脸上滚落下来。仿佛审美情趣不同和喜欢苛求、挑剔的人都汇聚在一起,对这幅画表示无言的礼赞。恰尔特科夫张着嘴,呆呆地站在画跟前,当观众和行家们吵吵嚷嚷说起话来,七嘴八舌地评论作品的得失,并请他发表看法时,他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想装出一副冷淡而无所谓的样子,说几句冷酷的画家常说的无关痛痒、俗不可耐的陈词滥调,诸如“是的,当然,不能不承认画家有些才能;看得出来,他是想要表现什么东西;不过,要说主要之点嘛……”等等。接着,自然要称赞几句,无论是什么样的画家听了都无关痛痒。他本想应付一下,可是话到嘴边便咽住了,泪水和哭泣声纷乱地奔涌而出,随后他就像疯子似的冲出了大厅。

  他凝然不动、神情木然地在画室中间伫立了片刻。整个的肌体、生命都在一瞬间悚然惊醒了,仿佛他又变得青春年少,仿佛快要熄灭的才能火花又将重新点燃起来。转眼之间,他恍然彻悟了。天哪!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无情地葬送了;胸中微燃的火花本来可能燃成壮丽动人的熊熊火焰和激起众人的惊叹与感激的泪水,却被窒息、扑灭了!这一切都是葬送掉的,毫不怜惜地葬送掉的!仿佛从前他所熟悉的劲头和激情,转眼之间又在心灵中一下子苏醒了。他抓起画笔,走到画布跟前。使劲的汗水在脸上流淌;整个的身心凝成一个心愿,心中沸腾着一个念头:他要画一个沉沦的天使。这个想法十分切合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可是,唉!他笔下的形体、姿势、配置、构思都显得不自然和杂乱无章。他的画笔和想像力过于固守着一个尺度,虽然他想要跨越自己设定的界限与桎梏,却因无力的挣扎而成了谬误。他无视知识积累的艰苦而又漫长的阶梯和创造伟大的未来的最基本的法则。他深感苦恼了。

  于是,吩咐人把新近所有的作品,了无生气的时髦画作,骠骑兵、淑女和文职官员的画像统统搬出画室。他一个人锁上门,不许任何人进去,潜心作起画来。他就像一个有耐心的年轻人、一个学徒那样,埋头苦干。但是,他画出来的东西全都白费劲!他由于不懂最起码的常识而不得不停下画笔;简单的、微细的机械手法往往把一腔激情凝结住了,还成了想像力驰骋的难以逾越的障碍。画笔不由自主地滑向一成不变的程式,两只手总是叠成刻板的样式,头部也不敢画成不寻常的姿势,甚至衣服的褶皱也固定不变,不愿适配在不大常见的体态姿势之上。而这一切他都亲自体验到了,也分明看到了。

  “我从前果真有才华么?”他终于说道,“我没有自欺欺人么?”说到这里,他走到过去所画的作品跟前,那是他处身于僻静的瓦西里岛的陋室里,远离尘世、财富和各种欲念,那样纯真而无私地画出来的作品。如今他走近前去,仔细端详它们,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从前穷愁潦倒的生活。

  “是的,”他深感失望地说道,“我曾有过才华。这里处处可以看到它的痕迹和表征……”

  他停了下来,浑身悚然一震:他的眼神跟那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期而遇。那就是他在休金工场旁买来的那幅不寻常的画像。这画一直盖得严严实实,被别的画挡着,他也就把它忘了。如今,当堆在画室里的时髦画像和绘画统统搬走之后,它却像是故意为难似的,跟青年时代所作的旧画一起露出来了。他油然想起了它那蹊跷的来历,想起了这张奇怪的画像多少是他蜕变的缘由,也想起了他意外捡得的一笔钱财,以致激起了无谓的贪欲,葬送了他的才华,——他几乎要愤恨欲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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