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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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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老兄,我要看看这里有什么可买的东西,”然后,他俯下身子,从地板上挑拣那些堆叠在一起的破损而尘封的旧画,它们显然是无人问津的。这里有古老家族的画像,它们的子孙后代在这人世上或许已是无迹可寻了,还有一些画布上尽是窟窿、不知所画何物的画作以及金箔剥落的画框,——总之,是一堆各种过时的无用之物。可是,画家却仔细地端详起来,心里盘算着:“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呢。”他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在民间版画商那儿有时在一堆废物中间还发现过巨匠的名画呢。 主人见他翻寻那堆废物,便不再前后招呼他了,于是,又端起平常的姿态和持重的样子,重新站在门前招揽过往行人,用手指着店铺说:“请到这儿来,老爷,这儿有好画!请进,请进;是从市场上收购来的。”他大声嚷了半天,大都枉费口舌,又跟站在对面店门口卖布头的商人聊了个痛快,终于想起铺子里还有一个顾客,便转过身来,走进店铺里。“怎么样,老爷,挑好了吧?”然而,画家却在一幅嵌镶在昔日十分华贵而今只隐约可见斑驳的金箔的偌大的画框里的画像前,已经伫立良久了。 那是一幅古铜色脸膛、颧骨突出、面容枯槁的老人的画像;那副脸相似乎是在抽搐的瞬间描画下来的,给人的印像是缺乏一种北国的气度。炎热的南方倒是给那容颜打上了深深的印记。他身披一件宽大的亚洲式的外衣。这幅画像尽管有些破损和满是灰尘,然而,一旦拂去那脸上的灰尘,画家一眼便看出那是出自丹青高手的画作。画像似乎并没有画完;但是,笔法却是十分遒劲有力。最不寻常的是那双眼睛:那位画手似乎用尽了所有的笔力和倾注了全部的心血。那眼睛只是凝望着,却像是呼云欲出,要从画面上走下来一样,仿佛以一种奇异的神采破坏了这画面的和谐。当他把画像拿到门口来看时,那眼神就更加咄咄逼人。周围的人们看了几乎也是同样的印像,一位妇人站在他的身后,就不由地喊道:“多么有神,多么有神”,连连后退几步。一种令人不快的、莫名其妙的心情涌上心头,他把画像放在地上。 “怎么样,您买这幅画像吧!”店主说道。 “多少钱?”画家问了一句。 “还能多要您的钱么?就给75戈比吧!” “不买了。” “那么,您说多少?” “20戈比。”画家说完,准备离去。 “您倒挺会压价的!20戈比连个画框也买不着。兴许您是打算明天再来买吧?先生,先生,您回来吧!再添10戈比好了。好,买去,买去,就给20戈比算了。说真的,只求个开市大吉,您是头一个买主。” 然后,他打了个手势,仿佛是说:“就这样吧,一幅画就完事大吉!” 就这样,恰尔特科夫完全意想不到地买了一幅旧画,同时又暗自嘀咕着:“我干吗要买这画呢?我要它又有什么用?”可是,无法反悔了。他从口袋里掏出20戈比,交给店主人,夹起那幅画像走了出来。到了路上,他才想起那是他仅有的一点钱呢。他的思绪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懊恼和冷漠一时间交织在他的心头。“真见鬼!这人世间真是糟透了!”——他怀着俄国人身陷窘境时常有的那种心境说道。他迈着快步,几乎是无意识地走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晚霞的夕照染红了半边的天际;朝西的幢幢楼房还沐浴在它的暖人的光照里;而这时月亮的清冷的银辉显得越发分明了。房屋和行人的两只脚投下的半透明的淡淡影子,就像长长的尾巴落在地面上。画家仰望着那沉浸在透明、稀微、隐约的光照里的天穹,渐渐看得出神了,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地说了两句话:“多么柔和的色调!”“真丧气,活见鬼了!”然后,他把不断地从胳膊下面滑出来的画像夹紧些,加快了脚步。 他累得不行,浑身大汗,终于回到了瓦西里岛上第15道街的住处。沿着污水横流、尽是猫狗抓痕的楼梯,他吃力地、气喘吁吁地向上走去。敲了一阵门,没有一点回应:没有人在家。他只好倚靠在窗口,打算耐心地等着,终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来了一个身穿蓝衬衫的年轻人,那是他雇来的佣人、模特儿,兼做颜料研磨和擦地板的杂活,——每次擦过地板之后,那双长统靴又立刻留下斑斑足印。年轻人名叫尼基塔,只要主人不在家,他就到大门外去消磨时光。因为天黑了看不清的缘故,尼基塔费了好大的劲,老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房门终于打开了。恰尔特科夫跨进了冷得沦肌浃髓的前室,恰如画家们常见的处境那样,虽然冷得难受却并不介意。他没有把外套交给尼基塔,便径自走进自己的画室,那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宽大而低矮的房间,窗户上了冻,摆满了各式各样用过的画具:一块块石膏制成的手臂、绷着画布的画框、没有画完的草图、分别搭在椅子上的画像衣服。他疲惫不堪,脱下外套,心不在焉地把带回来的画像放在两幅小油画中间,然后躺倒在一张狭小的沙发上,如今已经说不上是一张蒙皮的沙发了,因为曾经用来包皮的许多铜钉都已不起作用,钉归钉,皮归皮,尼基塔便把脏兮兮的袜子、衬衫和所有没有洗过的衣物一古脑儿往里塞。他坐了一会儿,又在这狭小的沙发上随心所欲地躺了一阵子,最后要来蜡烛点灯。 “没有蜡烛了,”尼基塔说。 “怎么就没有了?” “可不,昨天就没有了。”尼基塔又说。 画家想起来了,真的昨天就用完了,便安静下来,不再吭声。他让佣人帮着脱掉衣服,然后穿上那件又旧又破的家常罩衫。 “还有,房东来过了呢。”尼基塔说。 “唔,来讨房钱么?知道了。”画家挥了挥手,说道。 “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呢,”尼基塔又说道。 “跟什么人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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