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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我闲扯着,谈论着,重复着。我用鞋跟把榛子弄得喀吧喀吧响,用灵巧的手指把压得半碎的核从碎壳里面抠出来,拿给她和我自己。燕妮老老实实地吃着像肥皂般滑腻的榛子,这些榛子会使得牙齿变钝。我的手指黏住了。她呆呆地站着,依然满脸通红,轻声地、单调乏味地、百依百顺地回答着。她的眼睛患有广场恐怖症。她的目光停留在桦树、垂柳和银枞上面:“哦,谢谢,我家老爷子很好。只是上课太多。有时候我得帮着改作业。另外,他抽烟抽得太厉害。不过,我一直都在拉娜夫人那儿。她的舞蹈课教得确实好,她因为这样而名扬四海。跳独舞的人从德累斯顿和柏林来到这里,请她校正姿势。她是从小就开始上俄国学校的。你知道,她在普列奥布拉仁斯卡①和特雷菲洛娃②那儿偷偷看会了不少动作。尽管她四处飘泊,东游西荡,这里学一点儿,那里学一点儿,却始终在跳舞,而且学会的还不仅仅是技巧。你真不该去看‘假面舞会’。你知道,我们这儿缺少尺度。是呀,哈里,我肯定记得。可我再也没有在雪人体内待过了。我曾经读到过这样的话,说人们不能够或者不应该重做某些事情,要不然他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你的项链我有时候还会戴的。确实,那个哈泽洛夫先生又写了信来,当然是写给爸爸的。他真是一个可笑的家伙,他写了上千个别人没注意到的细节。可是爸爸却说,他在柏林很有成就。他在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甚至搞舞台布景。他的训练应当说是很严格的,但是很有成效。他同本来就领导着芭蕾舞团的内罗达一道走遍巴黎、贝尔格莱德和塞萨洛尼基。但他们不只是为士兵跳舞。可是爸爸却说,这对我来说还为时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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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列由布拉仁斯卡(1870~1962),俄—法女舞蹈家、芭蕾舞教育家,1914~1921年在彼得格勒授课。

  ②特雷菲洛娃(1875~1943),俄国女舞蹈家,1917年起任巴黎芭蕾舞学校校长。


  这时,地上再也没有榛子了。还有几个学生已经从我们身旁走过。有一个人在嘲笑我们,这个人我认识。燕妮让她的右手霎时间就在我的左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片刻工夫,我转动着她的手背,那是五根光滑、轻盈的手指。她在无名指上戴着一个做工粗糙的灰黑色银戒指。我也不问一问,就把她的戒指脱了下来。

  无名指上空无一物的燕妮说:“这是安古斯特里,就是这样叫法。”

  我擦着戒指说:“为什么叫安古斯特里?”

  “这是吉卜赛人的语言,就是戒指的意思。”

  “你早就有戒指吗?”

  “这件事你可不能对任何人讲。当我被人找到时,这个戒指就放在我的枕头里面。”

  “你从哪儿知道它叫这个名字的?”

  燕妮脸上的红晕时增时减:“那个把我扔下就走的人,当时就是这样给戒指取名的。”

  我说:“一个吉卜赛人?”

  燕妮说:“他叫比丹登格罗。”

  我说:“那你可能也是一个吉卜赛人。”

  燕妮说:“肯定不是,哈里。那些人可都是黑头发。”

  我提出了证据:“可是他们都会跳舞!”

  我把一切都讲给图拉听——

  她、我和另外的人都狂热地迷恋着这个戒指。我们相信银子可以变戏法,当谈话涉及到燕妮时,我们都不把燕妮称作燕妮,而是称作安古斯特里。那些从一开始就醉心于燕妮那双银色芭蕾舞鞋的同学,现在肯定也非常迷恋安古斯特里。只有我在燕妮和安古斯特里面前能够保持平静,充其量也只是感到好奇而已。大概是我们在一起的共同经历太多的缘故吧。更何况我从一开始就受到图拉的影响。作为女中学生,图拉穿着相当干净的衣服,但身上仍然有一股骨胶味。我沾上这种气味,几乎无法抗拒。

  图拉说:“下次把她的戒指偷走。”这时,我打手势表示拒绝。当我埋伏在乌法根路上等待燕妮时,我只是打算在半路上把她的银戒指从手指上取下来。因为我拦住她的去路,所以她每星期有两次要满脸通红。每一次她都不戴安古斯特里,而是在脖子上戴着那串用啤酒瓶橡皮垫做的傻里傻气的项链。

  可是为哥哥亚历山大服孝的图拉——

  仍然惦记着燕妮很快就得服孝这件事。在四一年晚秋——关于东线战果的特别报道没有了——实科中学已经能够举出二十二个阵亡的实科中学生来。镌刻着姓名、日期和职位的大理石石板挂在叔本华与哥白尼雕像之间的大门上。在阵亡者当中有一个骑士铁十字勋章获得者。有两个骑士铁十字勋章获得者还活着。他们每次休假都要来看望自己的母校。有时候,他们在礼堂里做简短的或冗长的报告。

  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老师们点头称是。报告之间可以提问题。学生们想知道他们得击中多少脾气暴烈的人,得击沉多少吨位的船舶。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希望以后有一天能获得骑士铁十字勋章。老师们要么提出一些实实在在的问题——给养供应是否一直都井井有条——要么就卖弄一些激烈的言词,谈到坚持到底和最后胜利。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参议教师问一个骑士铁十字勋章获得者——我想,他是一名空军——当他第一次看到一个死人时,不管这个人是朋友还是敌人,他脑海里想的是什么。这个歼击机飞行员的回答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布鲁尼斯向瓦尔特·马特恩上士提出同样的问题。马特恩因为不是骑士铁十字勋章获得者,所以只能走下讲台,在我们班作一个关于“东线高炮部队战斗情况”的报告。就连这个获得一级和二级铁十字勋章的上士的回答我也忘得干干净净。我只看见他身穿军灰色衣服,既骨瘦如柴,又粗壮结实,用两只手紧紧抓住桌面,对我们看也不看一眼,用他的目光盯着教室后壁上的一幅印刷的油画。这是一幅菠菜绿的托马①风景画。凡是他呼吸之处,空气都稀薄。我们想知道一些有关高加索山的情况,但他却滔滔不绝地谈论毫无价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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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托马(1839~1924),德国浪漫主义画家。他画的黑林山和其他山脉的风景画被复制出版,广泛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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