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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母亲看见,每次伊凡都是在尽力忍着笑,悄悄地用臂肘在同志的身上一戳,他脸涨得通红,鼓起了腮,低下了头。已经有两次,他几乎都要噗哧一声笑出来,过后他又鼓着腮坐了几分钟,竭力想装得严肃一些。

  不论哪个被告身上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们虽然要努力抑制青春的活泼奔放的感情,可是青春的活力毫不费力就把这些努力给打倒了。

  西佐夫轻轻地推了一下母亲的臂肘,母亲便回过头来,只见西佐夫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同时又有几分担心的表情。

  他轻声说:

  “嗳,你看他们多么坚强啊!这些小伙子,态度多神气!

  对不对?”

  法庭上,证人们用一种没有高低缓急的调子急匆匆地陈述着,法官们冷淡地、言不由衷地说着。那个胖法官用肿胀的手捂住嘴巴打着哈欠。红胡的法官胸色更加苍白,时不时地,他举起手来,用指头使劲地按着太阳穴,哀愁似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检察官偶尔用铅笔在纸上划一下,又重新去跟贵族代表谈话。贵族代表抚着他那灰色的长胡子,转动着美丽的大眼睛,很得意地点头微笑着。市长跷着腿坐着,用指头在膝上敲着,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指头的动作。只有乡长仍旧将肚子放在双膝之上,小心地用手捧着肚子,低头坐在那儿,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老老实实地细心听着这种单调的嗡嗡声。还有那个小老头儿,将身子埋在椅子里,好像没有风的时候的风标一样丝毫不动地坐着。

  这种状态维持了许久,令人麻痹的无聊重新让人迷惑起来,甚至无法排解。

  “我宣布……”小老头儿说着,一面站了起来,可下面的话就被他薄薄的嘴唇给压住了。

  于是,响音、叹息声、低低的惊呼声、咳嗽块和脚步声混合起来,充满了整个法庭。被告们被带了下去,他们出去的时候,满脸含笑地对自己的亲戚和朋友点头告别。

  伊凡·古塞夫低声对什么人喊道:

  “不要怕!叶戈尔!……”

  母亲和西佐夫一同走出大庭来到走道里面。

  “要不要到酒铺里去喝杯茶?”老人关切地,沉思似地问她。“还有一个半钟头的时间呢!”

  “我不想去了。”

  “那么,我也不去了。你看,孩子们真是了不起,对吧?他们坐在那里,好像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人,其余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你看菲佳,啊?”

  萨莫依洛夫的父亲手里拿着帽子走到他们前面。他满脸带着阴郁的微笑说:

  “我的葛里哥里不也是吗?他拒绝了辩护人,什么话都不愿意说。这种办法是他第一个想出来的,彼拉盖雅,你的孩子造成请律师,可是我的孩子却说不要!于是四个人全都拒绝了……”

  他的妻子站在旁边。她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一边用头巾的角揩着鼻子。

  萨莫依洛夫抚摸着胡子,低头头说: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心想啊,这些鬼东西,他们这一切的打算都是枉然的,白白的使自己受罪。可是,我忽然开始明白,他们的话或许是对的吧?他们的伙伴在工厂里不断地增加起来,他们虽然常常被抓去,可是他们像河里的鱼,是抓不完的!我还想,力量也许真的在他们那一边?”

  “斯吉潘·彼得洛夫,这种事情对我们来说是不容易懂得的!”西佐夫说。

  “不错,是很难懂!”萨莫依洛夫表示同意。

  他的妻子用鼻子深深地呼了口气说:

  “这些不要命的家伙身体倒很棒……”

  在她那憔悴的宽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来,她对母亲说:“尼洛夫娜,我刚才说全怪你的儿子不好,请你不要生气。老实说,究竟该怪谁不好,鬼才知道!刚才宪兵和暗探说,我家的葛里哥里也有份的——畜生!”

  很显然的,她对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她也许并不了解自己的感情,但是母亲却很理解这种感情,她带着和气的微笑轻轻地说:

  “年轻人的心总是接近人的心理的……”

  人们在走道里踱来踱去,有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兴奋而又沉思地低声谈论着。差不多没有人单独地站着——每个人的脸都明明白白地显露出了想要谈话、寻问和听人家说话的希望。

  在那两堵墙之间的白色走道里,人们好像被大风吹撼着一样前后摇晃着,好像大家都在寻找一个可以站稳的地方。

  蒲金的哥哥——一个瘦高个儿显得有些憔悴的人,挥动着手,很快地跑来跑去,并对人说:

  “乡长克莱巴诺夫这件事儿做得很不该、很不该……”

  “别说啦,康士坦丁”他的父亲,一个矮小的老头,劝他不要说,一面害怕地朝四面张望来张望去。

  “不,我要讲的!我一定要讲出来!大家都说,他去年为了要把他的伙计的妻子弄到手,所以就把那个伙计给杀了。现在,他和那个伙计的女人同居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况且,他是个有名的贼……”

  “算了吧,我的爹,康士坦丁!”

  “对!”萨莫依洛夫说。“对的!审判是不大公平的……”

  蒲金听见他的声音,赶快跑到他的前面,大家都跟在后面,他挥着手臂,兴奋地涨红了脸,大声说:

  “审判杀人案和盗窃案的时候,审问的是陪审员和老百姓——农民和市民!可是现在来审问反对政府的人,审问的都是政府的官吏——这是什么道理?假如你侮辱我,于是我打了你,然后再由你来审判我,——那末当然,我是罪人,可是最初侮辱我的不是你吗?就是你呀!”

  一个白头发、钩鼻子、胸前挂着奖章的法庭管理员,驱散了群众,用指头认真地指着蒲金吓唬说:

  “喂,不准乱嚷!这儿又不是酒馆!”

  “是的,先生,我知道的!可是你听着,——要是我打了你,然后再由我来审判你,那么你会怎么想呢……”

  “看我叫人来带你出去!”法庭管理员严厉地说。

  “带到哪里去?为什么?”

  “带你到外面去。省得你瞎嚷嚷……”

  蒲金对大家看了一遍,声音并不太高地说道:

  “他们顶要紧的是要人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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