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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晚安,说倒容易,我看今晚会很糟……”

  尼克·戴克没情绪跟他说话。由于职业缘故,他早已习惯在树林里睡觉。他尽量倚靠着石凳,很快进入了梦乡。医生听到同伴有规律的鼾声传来,也只能一个人嘴里低声抱怨个不停。

  对医生来说,要他塞住耳朵,闭上眼睛,哪怕只几分钟,都是办不到的。由于失眠的困扰,他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各种古怪的幻影。他盯着浓重的夜幕想看见什么?什么都看见了,却又什么都没看见。四周模糊的影子,天上风卷残云,几乎辨认不出的城堡的轮廓。高地上的石头像在跳一种萨拉班德舞,猛烈地旋转起来。万一晃动的岩石滚下山坡,砸在两个冒失鬼身上,就在古堡城门前把他们碾个粉身碎骨。谁叫他们妄图潜入古堡,这是绝不允许的!

  可怜的医生,他站起来竖起耳朵听着回荡在山谷的响声,令人心烦意乱的低语声,既像潺潺流水声,又像呻吟、叹息。他听到了夜猫子翅膀猛烈地扑打岩石声,半狗半女人的吸血鬼出来巡行者,两三对忧伤的灰林鹃如泣如诉的唏嘘声,医生全身肌肉紧缩,身体发抖,直冒冷汗。

  漫长的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终于熬到了午夜!如果巴塔克医生能不时说说话,发发牢骚,他就不会感到那么害怕了。但尼克·戴克在睡觉,而且睡得很香。

  午夜——这个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时间,是幽灵出没的时间,是鬼怪作乱的时间。

  发生了什么?

  医生刚刚站起来,暗自纳闷,自己是在做恶梦还是睡醒了呢。

  天上,他以为看见了——不!是真的看见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物体,被一束幽魅鬼火照得通体发亮,从天际一端飞向另一端,随着乌云一起浮沉。看来都是些蛇尾龙、巨翅马鹰、大海怪、大吸血鬼,它们似乎猛冲下来,要用巨爪抓住他,把他吞进肚子里去。

  然后,奥尔加勒高地上的一切,包括岩石及下边的树通通动了起来。急促的钟声清楚地传入他耳中。

  “钟声……”他低语着,“古堡里的钟声!”

  是的!这钟声正是从古堡里那座破旧的小教堂里传出来的,决不是从浮尔康教堂里飘来的,风只会把钟声送到相反的方向。

  眼下,钟声越敲越急……敲钟的这只手是在为死者鸣哀?不可能!这是警钟,急促的钟声回荡在特兰西瓦尼亚边陲的绵延群山中。

  听到这骇人的颤音,一种无法克制的担忧,无法抗拒的恐惧,无可名状的恐怖攫住了他,巴塔克医生全身抽搐,阵阵寒战袭遍全身。

  护林人也被飞扬的可怕钟声惊醒。他猛然站了起来,医生此时早蜷缩成一团。

  尼克·戴克竖起耳朵,双目试图刺破笼罩着古堡的厚实的夜幕。

  “这钟声!……钟声!……”医生不停地唠叨着,“准是魔鬼肖尔特敲响的!……”

  可见,可怜的巴塔克,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相信魔鬼,他真给吓破了胆!

  护林人静立不动,没回答他。

  突然,一阵尖厉的呼啸声惊天动地,像轮船进港时汽笛的嘶声长鸣。紧接着,一束强光射出来,照得天地间一片雪亮,宇宙在震耳欲聋的叫声中似乎快坍塌了。

  随后,从中央塔楼射出一道光,非常刺眼。这道光柱划破夜空,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什么样的光源能产生如此强烈的光,照得奥尔加勒高地有如白昼。从哪座大火炉里射出这道光源,把岩石烤得通红,又染上一层吓人的青白色?

  “尼克……尼克……”医生大叫,“看我!……我是不是和你一样像具僵尸?……”

  真的,护林人和他看上去就像具死尸,面色死白,两眼无光,眼窝深陷,面颊暗绿,还夹杂着灰白斑点,头发就似传说中吊死鬼头颅上长出来的青苔……

  所见所闻令尼克·戴克目瞪口呆。医生早给吓傻了,全身肌肉紧缩,毫毛直竖,瞳孔放大,身体僵直痉挛,就如《静观集》的作者雨果写道,他“呼吸到了恐惧的的气味!”

  一分钟,这个可怕的现象又持续了一分钟。然后奇怪的光逐渐暗淡下去,咆哮声消失了。奥尔加勒高地又恢复了宁静,隐在深深夜色中。

  两人睡意顿消。医生呆若木鸡,护林人倚着石凳立着,等候天亮。

  尼克·戴克对眼前出现的如此明显属于超自然的现象想些什么呢?这会动摇他的决心吗?他还会固执地进行他莽撞的冒险吗?当然,他说过要进古堡塔楼……可来到这座无法翻越的墙前,引起了精灵鬼怪的愤怒,招致了刚才那场混乱,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吗?如果他返回村子,谁会因为他没履行诺言,没进入这座魔鬼城堡把昏头事干到底而责备他呢?

  突然,医生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使劲拉他,嗡声嗡气地反复说道:

  “走!……走!……”

  “不!”尼克·戴克回答。

  这回他拉住医生,医生因最后这一折腾气力耗尽颓然瘫倒在地。

  黑夜终于结束了。护林人和医生谁都没有意识到,时间哗哗溜走,已迎来了日出。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出现以前的漫长时光他们是怎样度过的,他们头脑里一片空白。

  刹那间,希尔河对面森林边际的帕里山脊上浮现出一条玫瑰色彩带。天边泛起鱼白肚色,远方的天穹似斑马皮明暗相间。

  尼克·戴克转向城堡。城堡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雾向浮尔康山口涌去,雾海中浮出现塔楼的影子。教堂、游廊、围墙也露出身影。最后,角楼上的那株山毛榉也看清楚了,树叶在轻柔的东风中沙沙作响。

  古堡仍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变化。大钟和封建时代的风信标都静立不动。塔楼上没有烟雾缭绕,装着铁栅栏的窗户仍固执地关得死死的。

  平台上空几只小乌自由地飞翔,发出几声清脆的啼叫。

  尼克·戴克将视线转向城门。吊桥拉起来支在门洞里,封死了暗门。暗门两边的石柱上雕刻有德戈尔兹男爵家族的徽记。

  护林人仍决心把此次探险进行到底吗,是的,他的决定断不会因昨夜发生的怪事而改变。言出必行,众所周知,这是他的信条。“马蒂亚斯国王旅馆”里对他发出人身警告的声音和夜间他亲耳聆听到的令人费解的声音及看见的那道刺目的光柱,都不能阻止他翻越古堡围墙。只需花上一小时就能走遍游廊,参观主塔楼,届时,他既已兑现许下的承诺,他就会重踏回乡的道路,估计午夜前就能到家了。

  巴塔克医生早已变成架散架的机器,既没力气抗拒也无所意志。完全任人摆布。要是他一跤跌倒,自己是爬不起来的。昨夜的惊恐使他变得呆滞。当护林人指着城堡,对他说:

  “走吧!”

  他也没表示反对。

  天亮了,医生本可以返回村里,不必担心会在普莱扎山的树林里迷路。大家也不必感激他留下来陪尼克·戴克。他没扔下同伴回去,只不过因为他此刻完全丧失了判断力,只是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于是,他任由护林人拖着走向护城壕沟。

  除去暗门,是否可能从别处进入古堡?这正是尼克·戴克首先要搞清的问题。

  城墙没有任何缺口,也没坍塌或裂缝可以钻过去。这些古老的城墙保存得如此完好,实在令护林人颇为吃惊,可能是城墙很厚的缘故吧。

  从城墙爬到顶上的雉堞,看上去也不现实,因为城墙离沟底有四十多尺高。看来,护林人在喀尔巴阡古堡脚下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

  暗门上端有枪眼,确切地说是炮眼,以前是用来架火炮的。这对尼克·戴克来说既幸运又不幸运。但如果抓住吊桥上垂到地上的一根铁索爬到炮眼处,对一个身手灵活敏捷、强健有力的人来说,应该不是件难事。炮眼的宽度完全可以容身钻过去,除非里面有铁条挡住了。用这种办法尼克·戴克就可以进入古堡里。

  护林人一眼看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于是他拉着痴呆的医生,二人爬下壕沟的斜坡。

  两人很快到了沟底,发现杂草中躺满石头。简直不知如何落脚,或许湿漉漉的草丛中潜伏着无数毒蛇猛兽。

  和城墙平行处有条以前挖的水沟,现在差不多全干了。只一步就跨过去了。

  尼克·戴克仍然精力充沛,头脑清醒,医生只是机械地跟着他,像头用绳牵着的牲口。过了水沟,护林人沿墙角走了二十来步,停在暗门下方,那里垂下来一段铁索。如果他手脚并用,应该很容易爬到炮眼下那个向外凸出的石头饰物处。

  显然,尼克·戴克无意强迫已塔克医生与他一起爬墙。这么个蠢笨的人根本爬不上去。他只是猛摇了医牛几下,让他明白,嘱咐他呆在下面别动。

  但当医生发觉自己一人时,马上恢复了一点知觉。他明白了,他看着,瞥见同伴已经离地十二来尺,这时他叫了起来,声音吓得直打颤:

  “别爬了……尼克……别爬了!”

  护林人根本不听他的。

  “回来……回来……不然我走了!”医生呻吟着,努了半天终于站了起来。

  “你走吧!”尼克·戴克回答道。

  他抓着铁索继续向上攀援。

  巴塔克医生害怕到了极点,当即就想走,以为爬上斜坡,爬到高地上,赶忙回村……

  天,怪事,昨晚的与之相比小菜一碟!——他居然动不了……双脚像被老虎钳夹住了,死死地钉在地上……他可以先移一只再动另一只吗?……不行!……靴子的鞋跟和鞋掌都粘到了一块儿……医生踩中了陷阱的机关?……他惊慌失措,自己也搞不明白……说不准是他鞋上的钉把他绊住了。

  不管原因究竟如何,反正这个可怜的人被牢牢定住,动不了身……他被铆在地上……他甚至都无力叫喊;只是绝望地挥舞着双手……好像要挣脱塔拉斯各龙的困缚,仿佛它的血盆大嘴冒出地面……

  尼克·戴克已爬到暗门处了,他刚抓住吊桥上端的吊钩……

  突然他惨叫一声,像被雷击了,一下向后仰去,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没让他扔掉铁索,他就顺着它哧溜溜滑下来,滚到沟底。

  “那声音早就警告过,我会大祸临头!”他咕哝着,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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