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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他来到露台上。月亮已经隐去。天上没有一丝流云,可以相信天是蓝色的。正是低潮时分,海滩延伸到航道护堤以外,那儿成了一片坑坑洼洼、孔穴四布的荒原。过往路人大都沿着海边行走,特别是男人。也有一些人贴着房间外墙走。他们目不斜视。他一直没弄清他们上哪儿去,他以为这些人是去附近的渔场和市场上夜班的。他很早便离开了这个城市,那时他年幼无知,不请世事。他很长时间一直在外。只是不久前他才回到这里生活,总共才不过几个月。他定期离开这里,始终是出于感情方面的原因。直到如今他总是来去不断。他只有这幢房子,他从未在别处寻找归宿。

  他想起来了:当他远离此地时,他从不看海,即便大海就在门前。

  他什么也不干。他是个无所事事并以此虚度全部光阴的人。也许她,她知道他不工作。一天,她告诉他,这个城市里很多人都不工作,他们靠出租消夏别墅为生。

  行人始终来来往往:有些人去城里,他们朝着河口走去,他们是回城的人。其他的人走向纵横交错的石铺的小径,灰濛濛的一片。他们像回城的人一样走着,一无所视,一无所见。

  远处,在北面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一个堆满石块的地方。那是石灰岩小山脚下的一堆晦暗无光的石块。他想起来了,那里有千疮百孔的浴场更衣室,和一座倒在悬崖边的德国要塞。

  房间里,她坐在散射出黄光的灯下。有时,就像今天晚上一样,当他从露台回来时,他忘记了房间里还有这个女人。

  他想起她今晚来得比往常迟了一点,他没有对她谈及此事。他很忧虑,并非因为他忘了向她提起她晚到的事,而是因为这迟到毫无必要庆日她可能到得更晚,尤其在他相信自己开始爱上她时。

  她仁立在灯光下,身子转向门口。她看着他像往日一样走进房间,如同第一次来到这海滨酒吧间一样激动。身上一丝不挂,腿像青少年一样修长,目光犹豫,带着难以置信的温柔。他手里拿着眼镜,没看清她。

  他说他在海边看过往行人,就像她将在书中写的那样。他没有离开。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出走。几天来,他已经不想再离开了。

  和她一起在房间里,他养成了夜间上露台去看大海的习惯。

  他们常常缄口不语,静默良久。

  她首先开口说话,因为沉寂使她不安。

  确实,什么都听不见了,甚至连熟悉的伴着风声的涛声也消失了。他说:大海很远,风平浪静,不错,什么都听不见。

  她看看四周。她说:谁也无法知道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谁也不能预料将要发生的事。她说,有两件事对那些注意他们的人来说是同样可怕的。他惊奇地问:谁在注意他们?城里的居民,他们分明看见这屋子里有人。透过关闭的百叶窗,他们瞥见了灯光,于是就寻思起来。什么,他们感到奇怪?是否要报告警察?警察问:你们为什么在那里?而他们无言以答。就是这么回事。

  他说:有一天我们将不再认识。房子很快会没人居住,被卖掉。我不会有孩子。

  她没听他说话,她自顾侃侃而谈。她说:“也许某个局外人会了解房间里正在发生的事。那人只消看见他们睡觉,就能从睡眠时的身体姿态知道房间里的人是否相爱。”

  她也觉得已经太晚了,他们每天睡得都太久了。她没说那为什么,既然他们什么也不指望。她说的是另一回事:她说他们需要花时间思考自己,想想他们的命运。

  她希望他替她回想刚才她醒来时说过的话。他半睡半醒地开口说,记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可这时她想起了一个和她相像的女人的声音,一句复杂的、苦楚的、让她觉得有切肤之痛的话;她并未完全理解这句话,这句话使她潸然泪下。

  她想起了她睡着时说过的话。她谈到了在房间里度过的时间。她很想知道如何表达这种欲挽留那脸贴脸、身贴身的时光的愿望。她说,她谈及在事物之间、人之间的时间,这种时间为其他人所不屑,在他们,在那些无药可救的人看来,这种时间无足轻重。但她认为,也许正是由于不谈及时间,才产生了她企图获得这一时间的愿望。

  她哭了。她说,最可怕莫过于忘却情人,忘却这些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他呆若木鸡,目光回避。她躺下来,用被单盖住身子,把脸藏在黑丝巾里。他想起来了,在这种不时唤醒她的奇特的谈话中想必正是时间在流逝。

  她侃侃而谈。

  晚上,她常常这样。他全神贯注地听她所讲的每一句话。这天夜里,她说他们一旦分手,就再也记不起任何一个奇特的夜晚,再也记不起与其他话、其他印象不一样的任何话语和印象了。他们铭记在心的只有空荡的房间,黄色灯光下的景象以及白被单和墙壁。

  他躺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他没有盘问她。她突然变得疲惫不堪,泪水涟涟。他说:我们也会记得黑丝巾、恐惧和夜晚。他说:还有欲望。她说,不错,记得我们彼此毫无动作的欲望。

  她说:我们在自欺欺人。我们不愿知道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他没有问她为何如此疲倦。

  她翻了个身。她傍他而卧,却不去碰他,脸上依然遮着黑丝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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