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杜拉斯 > 蓝眼睛黑头发 | 上页 下页


  他为夏夜遥远的印象哭泣。他需要她,他需要她在房间里为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哭泣。

  房间里没有她,印象就会贫枯乏味;她榨枯了他的心、他的欲望。

  他看不见那身体。只因为它套上了白衣服,一件白衬衫。

  苍白,他很苍白。他来自北方,那神秘的国度。

  身材高大。嗓音,他不知道。

  他不再动弹。他重又从旅馆的花园走到大厅的窗前。

  他闭目谛听。他听见了喊声,始终弄不懂其中的含义。等他睁开眼睛时已经太晚了:蓝眼睛的人悄然走向敞开的窗户。

  在她面前,他没有谈及他。他没想到要这么做。他不谈他的生活。他从未想过可以这样做。他不知该使用什么字眼或句子。对他们来说,他们发生的事不外乎是沉默或笑声,有时会和她们一起哭泣。

  她看着他。他不在时她就是这样注视他的,正如他在场时一样。充满无声的形象,痛苦不堪,急于找寻一件失落的东西,并且购得其中一件他还没有的东西——一下子变成生存原因的那套服装、那块表、那位情人、那辆车。无论他在哪里,也不管他干什么,灾难唯独和他难舍难分。

  她可以接连几夜久久地注视他。他发现她的眼睛睁着。他朝她莞然一笑,好像他终于摘下面具,尴尬不已,没完没了地为活着,为要活下去而抱歉。

  她为了让他高兴才说话。

  她说她夏天住在城里。她住在离此地不远的一座大学城里,她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她是个外省人。

  她很喜欢大海,尤其是这一片海滩。她在这里没有房子。她住在一家旅馆里。她喜欢这样。夏天,太好了。有家务活儿。早餐和情人。

  他开始倾听。他是个能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地听别人讲话的人。这一点让人觉得无法理解。他问她是否有朋友。不错,她有朋友,在此地以及她冬天居住的城里都有。都是老朋友吗?有一些,不过大都是她在大学里认识的人。因为她在上大学?是的。她专攻自然科学。对了,她还是自然科学代课老师呢。她叙说着。他说他明白了,她在从事高等研究。她笑了。他也笑了,觉察到他俩之间默契如此之深他竟不好意思了。忽然,他见她不再有笑容,她离开了他,她注视着他,似乎他值得崇拜,或者已经死了。随后她又返回。她的目光里残留着一线她适才流露出来的迷惘。

  他们没有谈及这种恐惧。某种事情的发生,她不如他清楚。他们彼此长久地远离对方,试图找回互相注视时的感觉,那种他们还没有经历过的担忧。

  他很喜欢她那疯狂错乱的念头,有了这个念头,她才住到这房间里来,并收下了钱。他知道她有钱,他懂得如何窥破那些秘密。他对她说,如果他开始爱上她,那正是因为这一点——主要是由于她的富有和疯狂。

  似乎是为了反驳所有这些话,一天夜里,她在他的手腕上发现了不少剃须刀的细痕。他从未谈及过此。她哭了。她没有唤醒他。

  第二天,她没到房间里来。直到第三天,她才回来。他们闭口不谈前一天她为何没来。他没问她。她什么也没说。

  她将重新回到房间里来,就像她在发现他手臂上的伤痕之前所做的那样。

  大海的喧嚣声已经远去。离天亮还很远。

  她醒了,问他是否还在黑夜。他说是的,仍然是黑夜。她久久注视着他,她知道他没睡好。她说:我又睡了好久。

  她说,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她睡着时和她说话。如果他很想让她听他说话,也可以把她叫醒。她已经不像在海滨酒吧间时那样累了。只要他想,在她睡着时,他同样可以吻她的眼睛和双手,一如那次在酒吧间里那样。当她在沉沉的黑夜重又人睡时,他会这样做的:撩起黑丝巾,她的脸裸露在灯光下。他将用手指触摸她的嘴唇,还有她的阴唇,他将吻她闭合的眼睛,蓝色的眼影粉将从他的指间消失。他还将触摸她身上某些令人厌恶的、罪孽深重的部位。她醒来时,他会告诉她:“我吻了你的眼睛。”

  她重又睡去,依旧把黑丝巾蒙在脸上。他靠墙躺下,等待睡意袭来。她重复着他说的那句话,声调里充满了对他的温情柔意:我吻了你的眼睛。

  半夜里,她仿佛受到了惊吓。她直起身子,她说总有一天那些约定的夜晚次数会被超过,而他们却不知晓。他没听见。睡着时,他听不见。她重新躺下,却难以再入梦乡。她看着他,看着他,无休无止。她和他说话,为听到她向他倾诉的这种爱而哭泣。

  他在房间里沿着墙,绕着白被单走动。他请求她别睡。不要蒙黑丝巾,裸露在那里。他围着身体走动。

  有时,他额头抵着冰凉的墙,波涛汹涌的大海凶狠地撞击着这堵墙。

  她问他透过墙听见了什么。他说:“一切。喊声、撞击声、爆裂声、人声。”

  他还听见了诺尔玛。她开怀大笑。他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她笑,对她的笑声十分惊异。他靠近她,呆呆地望着她笑,笑,笑肥他们的整个故事全汇入疯狂的笑声里。

  她问他:是谁在唱诺尔玛?他说是卡拉斯,只有她才唱贝利尼的作品。她问他:此地,清晨四点钟,谁能在那儿唱诺尔玛呢?他说是海滩边汽车里的人唱的,她只管听就是了。她听了听,继而又笑着说: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告诉她,如果她想听诺尔玛,是有可能办到的。房子里有一架电唱机。她不置可否。他关上房门出去,不一会儿卡拉斯的歌声响彻房间。

  他回到房间。他关上了房门。他说:我从不敢强加于你。

  当他听着诺尔玛时,她吻着他的手,他的胳膊。他任其为之。

  突然,他猛地走到外屋,关掉了唱机。他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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