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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第九章

  接下来有好多次聚会,全都是很费事地筹划出来的,每次总充满了危险,使他心神不安,破坏了他最近获得的道德与商业上的责任感,以及他对编辑界和出版界的那种目标与利益一致的感觉——这种感觉近来给了他那么大的帮助。但是这些聚会却给了他那么大的欢乐,好象千百倍地补偿了他这种狡猾、荒谬的行为。有时候,他坐了出租汽车到那个冰库去;有时候,她写条子或打电话上他公司去,把她来纽约住的日期通知他。有一天下午,他认为决不会碰到人,于是带她坐车子到蓝海去。他叫她戴一个临时能够拉下来的厚面纱。有一次——实际上有好几次——她到河滨大道的公寓里来,表面上是来探望威特拉太太,实际上当然是来看尤金。苏珊虽然并不讨厌安琪拉,实在也不喜欢她。她认为安琪拉是一个有趣的女人,虽然也许不是尤金的幸福的配偶。尤金告诉过苏珊,他非但不快活,而且还缺少爱情。他现在爱她了,只爱她,苏珊。

  他俩的关系怎样演变的问题,又给另外一个问题弄得更为复杂。这个问题虽然尤金一点儿都不知道,却非常重要。因为安琪拉一方面对尤金的商业成就感到极其高兴和满意,另一方面又对他的交际和感情很不放心、不敢信任,所以终于决定冒一次险,让她和尤金有个孩子;这样可以使他生活比较稳定,使他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同时在社交的娱乐和美色的诱惑之外,给他一种别的欢乐。她从没忘掉在费城时,圣尼福太太和她的大夫给她的劝告,也从没有停下来,不去考虑一个孩子可能会产生的影响。尤金需要一件这种事情来使他保持平静,他在世界上的关系太单薄,性情也太变易不定了。一个孩子——她希望是一个女儿,因为他一向喜欢女孩子,把她们看得很重——会使他安定下来。但愿她现在就有一个女儿!

  在她生病前两个月左右,当尤金为了苏珊渐渐神魂颠倒的时候(她一点儿都没有疑心),她就已经放松了,或者说得更切实点儿,完全放弃了以前身体方面的防范。最近,她开始疑心,她所畏惧的事,或者她所希望的事,或者是又畏惧又希望的事,将要实现了。由于她随后患病,以及心脏受到的影响,她现在不大快活。她自然对结果没有把握,也拿不准尤金会怎么接受这件事。他从来没表示过希望有个孩子,但是她目前还不想告诉他,因为她自己先要十分确定。假定她的猜疑不正确,身体竟然恢复了,那末他就会劝她以后不要再试的。假如她确定已经有孕,那他就毫无办法了。象所有怀孕的女人那样,她开始渴望同情与体贴,并且更敏锐地注意到尤金的兴趣渐渐转移到一个跟她不大相干的世界里去。他对苏珊的兴趣使她稍许有点儿迷糊,虽然她倒并不怎么不放心,因为戴尔太太对她女儿似乎很留神。可是情形渐渐不同了。尤金常常独个儿出去。一个孩子会有帮助的。这正是该有孩子的时候了。

  苏珊初开始跟她母亲来的时候,安琪拉一点儿不以为意,可是在她病中苏珊有几次来的时候,尤金在家;她觉得他们之间很容易会发生什么事情。苏珊那么漂亮。有一次,苏珊离开房间到工作室去一会儿,她躺在那儿沉思,听到尤金跟她戏谑,刺耳地大声笑着。苏珊的笑声,那种波浪式的嗤嗤声,非常有传染性,而尤金要逗她笑也很容易,因为他说的那种笑话正是她认为最滑稽的。她觉得他们那种情况简直有点儿过分愉快了。每次苏珊来,尤金总建议用车子送她回去,这也叫她细想起来。

  有一天,安琪拉的风湿症已经差不多全好了。尤金请了一个著名的次中音歌唱家到公寓里来唱歌,他会唱不少出色的歌曲。尤金是在布鲁克林跟温菲尔德有关的一次应酬场合中遇见他的。他邀请了许多人来听——戴尔太太、苏珊、金罗埃和一些别人,可是戴尔太太不能来,而苏珊因为第二天是星期日,早晨在纽约有约会,决定留住在威特拉家里。尤金当然喜欢极了。他已经买了一本簿子,开始凭着记忆在上面为苏珊画了些素描;他想把这些画拿给她看看。再说,他也想让她听听这位歌唱家的出色的嗓子。

  请来的客人都很有意思。金罗埃很早送苏珊来后就走了。苏珊跟安琪拉招呼过以后,就跟尤金坐到临河的石头小阳台上去,倾吐着彼此的思念。没有人看着的时候,他就一直握住她的手,悄悄地吻她。过了一会儿,客人开始到了;最后,歌唱家也来了。那个受过训练的看护在尤金的帮助下,把安琪拉扶到前面,她出神地听着。苏珊和尤金也给有些歌曲的魅力深深地感动了,用火炽的眼光互相对望着,这种目光只有爱情才能了解。在尤金看来,苏珊的脸是一朵迷人的、艳丽的鲜花,他的眼睛简直离开不了她多久。歌唱家唱完了,客人们全都散去。安琪拉被最后唱的一支美妙的歌《鬼王》惹得还在流泪,她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苏珊假装也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一会儿,她又出来跟威特拉太太谈了几句话,然后穿过工作室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尤金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他把她抱在怀里,悄悄地吻她。他们装着谈了些客套话;他请她到外边石头阳台上去坐一会儿。河面上的月光那样幽美。

  “别这样!”在外面夜色里,他抱着她的时候,她说。“她也许会出来的。”

  “不会的,”他热切地说。

  他们听听,并没有声音。他装着随便谈话,一边抚摸着她那可爱的光胳膊。她的秀丽,夜色的幽美,加上音乐的魅力,使他失去了理智,不由自主了。他不顾她的抗拒,把她拉到怀里。这时候,安琪拉突然出现在房间另一头的门口。遮瞒也没有用——她看见了。苏珊还来不及跳起身,她已经迅速走过来,厌恶的怒火一下子冒上了她的心头。她想着自己怀孕的情况,一面感到空气里有一种可怕的危机的意味,可是她的身体还太软弱,不敢大闹一番,尽量发泄一下。她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又在她的四周塌了下去;由于她的计划,虽然她也有点儿怀疑,她还不肯相信尤金当真会再犯错误。她原先是想使他惊吓一下,可是真没有料到(也不希望)会有这种场面。这儿的这个俏丽的姑娘受了他的骗,而她自己竟成为自己计划的牺牲者,还有尤金。她觉得他是羞愧地站在那儿,准备听她把这个还未成熟的荒诞关系一下打断。在可能范围内,她原不打算在苏珊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的,可是自己的伤心,为他感到的羞愧,对苏珊的一点儿怜惜,再加上要保持外表的希望,使她的旧怨在胸中激荡起来,可是她还是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让它发作。经过这一场之后,他们夫妻的外表对于她已经完全是空虚的,可是对于未来的孩子倒是很重要的。六年以前,她也许会当时就对他大发雷霆,可是随着时间的消逝,她在这方面已经平和多了。她看不出恶毒的话有什么用。

  “苏珊,”她笔直地站着说,西垂的月亮射出来的亮光依然透过了房间里的黑暗,“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倒以为你很好。”

  虽然长时期的疾病和对自己目前情况的思虑把她的脸折磨得很瘦,她的面貌就精神方面讲还是很美的。她穿着一件质地很薄、花边般的淡黄色白花便装,长长的头发由护士梳成了辫子,垂到背上,活象多年前他心目中把她看作的格芮卿。她的手又瘦又没有血色,可是却很柔美,脸上完全是一副苦难的母亲的沉痛神情。

  “为什么,为什么,”苏珊大声说,她顿时完全失去了她那自然优美的风度,可是并没有忘掉她内心那支配一切的想法,“我爱他,就是为这个,威特拉太太。”

  “哦,不,你不爱他!苏珊,你以为你爱他,就象在你以前的许多女人那样,”安琪拉冷冷地说,心里一直在想着未来的孩子。她要是早告诉他,那就好了!“哦,真丢脸,在我家里,你还是个年轻的、给人认为纯洁的姑娘呢!如果我现在打电话告诉你母亲,你想她会怎么想法?你的兄弟会认为怎样?你知道他是个结了婚的人。如果你不认得我,没有接受我的款待,我还可以原谅你。至于他,我用不着跟他说什么。这在他不是什么新鲜事,苏珊。在你之前,他跟别的女人也干过这样的事;在你之后,还会跟别的女人干这样的事。这是我跟一个所谓有才干的人结婚所不得不忍受的痛苦。所以,苏珊,你跟我说你爱他,别以为你告诉了我什么新鲜事。我从别的女人那儿早听说过了。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苏珊带着探询、发呆、无可奈何的神气望着尤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实情。

  在安琪拉锋利的指摘下,尤金反而强硬起来,可是起初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好。有一会儿,他怀疑不定,不知道他是不是应当放弃苏珊,恢复原来的情况,虽然他认为那是非常乏味的,可是他看到那张可爱的脸,听到安琪拉锋利的声音,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安琪拉,”他开口说,在苏珊注视着他时,恢复了镇定,“你干吗这样说?你知道你说的并不是实话。以前有过一个女人,这我会告诉苏珊的。在我跟你结婚以前还有过几个,我也会告诉她的。可是我的生活是空虚的,这你也知道。这个公寓也是空虚的,它完全不在我的心上。多少年来,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在我这方面是肯定的,这你也知道。而你实际上也曾一再向我承认,你也不爱我。我并没有欺骗这个姑娘。现在能把实情告诉她,我倒很高兴。”

  “实情!实情!”安琪拉喊起来,一时怒火上升、把握不住自己了。“你肯告诉她你是个多好、多忠实的丈夫吗?你肯告诉她,你怎样诚实地谨守着你在圣坛前面向我作出的保证吗?你肯告诉她,这些年来,我怎样为你操劳、为你牺牲吗?我怎么会得到这样的报答呢?苏珊,我替你比替谁都难受。”安琪拉往下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她的情况立刻就告诉尤金,可是又怕他不相信。这可真象一出悲喜剧。“你不过是个傻姑娘,给一个玩弄女性的老手欺骗了,有一会儿他以为他爱你,可是他并不是真正爱。他不久就会冷淡下去的。坦白地告诉我,你预备从这里得到什么呢?你不能跟他结婚,因为我不让他离婚。我不能跟他离婚,他迟些时会知道的,而且他也没有理由可以得到离婚。你准备做他的情妇吗?你不可能做什么别的。这是象你这样出身的小姐的好志向吗?人家还以为你很庄重呢!哦,我真替你感到惭愧,如果你自己不觉得惭愧的话!我也替你母亲难受。你这样看轻自己,我真没想到。”

  苏珊听见了“我不能跟他离婚”这句话,但是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从没想到这里会有个孩子来使问题变得更为复杂。尤金告诉过她,他不快活,他跟安琪拉之间一点儿爱情都没有,而且也决不可能有。

  “但是我爱他,威特拉太太,”苏珊单纯而相当动人地说。她紧张地直立着,面色苍白,可是显然非常美丽。这么大个问题竟然一下子落到了她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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