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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你知道《那不过是场梦》吗?”她问。

  “不知道,”他说。

  “那好极啦,”惠勒插嘴说。“把它唱出来吧!”

  尤金先就想到她可能会唱歌,可是却没有料到她嗓音里具有那么一种音色。它可不是一个响亮的声音,不过却悦耳动听、温柔和谐,和她从事的工作很相称。她挑选乐谱和挑选衣服一样——要适合她的才能。这支歌的富有诗意的、缠绵悱恻的怀旧内容,动人到了极点。尤金十分高兴。

  “啊,”他喊了一声,把椅子搬得靠钢琴近点儿,一面盯视着她的脸,“你唱得好极啦。”

  她向他粲然一笑。

  “现在,你要我唱什么,我就给你唱什么,倘使你继续象这样的话。”

  “我对音乐真喜欢极了,”他说;“我对它一窍不通,可是我喜欢这种玩意儿。”

  “你喜欢真正的好玩意儿。我知道。我也是这样。”他觉得很得意、很感激。他们听了《奥契狄》、《夜莺》、《悲歌》、《最后的春天》——都是尤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乐曲。可是他立刻知道,自己正在听着的是代表一种比较高超的理解力、比较敏锐的识见和比较细腻的艺术才华焕发的弹奏。这是他所认识的随便哪一个人都及不上的。璐碧和安琪拉都会弹琴,安琪拉还弹得相当好,可是他可以确定,她们俩没有谁曾经听到过这些曲子。璐碧只喜欢通俗的玩意儿;安琪拉喜欢标准的调子——优美而熟悉的。而这儿是一个不顾通俗趣味的人——超越了通俗趣味。在她的全部乐谱里,他没有找到一点自己知道的东西。这愈来愈使他觉得是一件大有深意的事。他想好好对待她,使她也喜欢自己。因此他坐近一些,微笑着;她也总朝他回笑笑。象其他的人一样,她喜欢他的脸庞、嘴、眼睛和头发。

  “他挺漂亮,”等他最后辞去时,她心里这样想,而他对她的印象是:她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女人。

  第二十一章

  米莉安·芬奇跟她的家庭似乎没有多大关系,她是独立的,可是她的家庭对她却并不是没有影响。这个家庭来自中西部,对艺术气质不很了解、不很同情。从米莉安十六岁时初次对艺术表现出明显爱好的时候起,她的父母就非常小心地注意着她,不让她遭到他们所认为的艺术界那种坏风气的影响。她母亲从俄亥俄州陪她上纽约来,在她进美术学校攻读的时候,和她住在一块儿,到处陪伴着她。到了她认为米莉安该上外国去的时候,她跟着她一块儿去。米莉安的艺术生涯是要适当地加以监督的。当她住在巴黎拉丁区①的时候,母亲跟她呆在一块儿;当她在罗马的美术馆和宫殿里闲游的时候,母亲也在她身边。在庞培城②和赫鸠娄尼恩城③——在伦敦和柏林——母亲总跟着她。母亲那时是个四十五岁意志坚强的小妇人。她深信自己很知道什么是对女儿有好处的,并且多少也使女儿接受了她的意见。后来,米莉安个人的见解开始跟母亲的见解稍许有点儿分歧,于是纠纷就开始了。

  起先,这还是模糊影响的,在女儿心里几乎是不明确的、无形的,可是后来,这滋长成为一种明确的感觉,她认为自己的生活受到了束缚。她父母告诫她,不要跟这个人交际,不要跟那个人往来,又指给她看环绕着艺术工作室那种自由放纵生活的种种陷阱。跟一个普通艺术家结婚,是根本不予考虑的。用裸体的模特儿,尤其是一个裸体的男子,在母亲最初看来,简直是最糟心的。她坚持要呆在一旁。有一个长时期,女儿认为这并没有多大关系。最后,母亲的在场、母亲的见解和理智上的固执,变得太讨厌了,于是发生了公开的决裂。这是一出几乎要了古板的父母性命的那种家庭悲剧。按实在说,芬奇太太真是伤心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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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区,巴黎的学生区,在塞纳河南岸。

  ②庞培城,上古城市,遗址在意大利南部维苏威火山斜坡上。

  ③赫鸠娄尼恩城,上古城市,遗址也在维苏威火山边上。

  这个决裂的缺点是:它对于米莉安的幸福来得稍许晚了一些。在母亲坚持陪伴的情况下,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她觉得自己应当享有通常的自由的时期。她失去了好几个男人的垂青。他们在她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的时候怀着爱恋前来接近她,可是他们受不了她母亲的批评。到二十八岁,决裂发生了,最愉快的恋爱时期已经过去。她觉得伤心、恼怒。

  那时,她坚持自己要有个彻底而剧烈的改变。她从一个艺术商那儿接下一些她要塑的奕奕如生的粘土小像的订单。有一座舞女像,把当时著名的舞蹈家卡门茜塔的一种心情具体地表现了出来。这个人像受到群众的好评——至少替她经售作品的那个艺术商卖掉了大约十八只复制品,每只一百七十五块钱。芬奇小姐应拿的部分是每只一百块钱。还有一个小玩意儿,一个六英寸大小的青铜塑像,叫作《睡》。这玩意儿每只售价一百五十块钱,卖掉了大约二十只,并且还在销售。《风》,一个仿佛怕冷似的蜷缩着的人像,也在行销。看起来,她每年仿佛稳可以挣到三、四千块钱。

  这时候,她要求母亲让她个人有一间工作室,可以随时自由来去,高兴上哪儿就单独上哪儿,可以让男女朋友上她个人房间里来,依着她自己的意思加以款待。她反对任何形式的管束,置一切批评于不顾,率直地宣布说她要独自生活。不过在她这么做的时候,她伤感地意识到,最好的时期已经逝去——她意识到,在她最想随心所欲的时候,她却没有智慧和力量来这么做。这会儿,她倒几乎自动古板起来了。她没有法子不这样。

  尤金初遇见她的时候,就微微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感觉到她的难以捉摸的性情,通情达理的论断和可以称作情感上失望的那种气息。她急切地想要生活,这是他觉得奇怪的,因为她似乎有过那么丰富的生活。渐渐地,他从她那儿全都听说到了,因为他们变得很友好。然后,他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个月后,在克李斯蒂娜·钱宁出现之前,尤金跟芬奇小姐取得了最纯洁的谅解。这是他跟随便哪个女人都还没有能取得的。他已经有了习惯,每星期总上那儿去一次,有时甚至两次。他渐渐明白了她的看法,它是超然地审美的,跟感觉世界分隔得很开。她对情人的理想多少受到了希腊青年的雕像和歌诵他们的诗句的影响——海拉斯①、阿多尼斯②、波休斯③,以及密雷④、彭琼斯⑤、丹提·加布利尔·罗塞蒂⑥和福特·马多克斯·布朗⑦所画的那些中古时期的人物。她希望一个青年要有儒雅的容貌、魁伟的体格、庄重的风度和善于鉴赏的智力。他一定得有丈夫气概,不过却要有艺术气息。这是一个相当高超的理想,一个已经三十开外的女人是不容易加以实现的,不过随便怎么说,这却是值得去幻想的。

  虽然她聚集了一群有才干的青年——其中有男有女——在她周围,可是她却从来没有碰到一个那样的人。有好多次,在相当时间里,她以为自己已经找着了“他”,可是却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幻想消失。所有她认识的青年都希望爱上比他们年轻的姑娘——有些想爱上她替他们介绍的有趣的姑娘。亲眼看着一个理想的人物抛开你——而你正是他的精神上的配偶——去钉着一个单纯肉体美的幻象,这的确是难受的,况且那种幻象几年后就会逐渐衰退。可是这却是她的命运;她有时候真变得十分绝望。当尤金出现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认定,自己跟恋爱是无缘的了;她并不认为他会爱上她。虽然这样,她禁不住对他很有意思,有时候还用渴望的目光望着他那有趣的脸和身个儿。很明白的,如果他爱上她的话,那准是极其生动的,多半还是非常旖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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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海拉斯,希腊神话中大力士赫鸠黎所爱的美少年,后来给女水神拖入水中。

  ②阿多尼斯,罗马神话中爱神维纳斯所爱的美少年。

  ③波休斯,希腊神话中宙斯神的儿子。

  ④密雷(1829—1896),英国画家。

  ⑤彭琼斯(1833—1898),英国画家。

  ⑥丹提·加布利尔·罗塞蒂,见本书第一五八页注⑥。

  ⑦福特·马多克斯·布朗(1821—1893),英国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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