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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我应该是挺结实的,”尤金哈哈笑着说。“我每天大约走上十五英里到二十英里路,我整天在外面跑。如果这会儿我还不够结实,那我就永远不会结实了。”

  茜尔薇亚问他胃病怎样。他告诉她没有什么变化。有时候,他认为好些;有时候,又坏些。有个大夫叫他早晨喝点热水,可是他不高兴这么做。喝热水多麻烦。

  他们谈谈问问就到了家门口。威特拉太太走到门廊上来。尤金在苍茫的暮色里看见她的时候,跳过前面车轮,跑过去迎上她。

  “小妈妈,”他喊着。“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吧?”

  “这么快,”她说,一面用胳膊抱着他的脖子。随后,她就这样静静地搂了他好半晌。“你就要成个大人了,”她放开他的时候说。

  他走进那间旧起坐间,四面看看。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没有什么改变。同样的书籍、同样的桌子、同样的椅子、同样的从天花板当中悬下来的装了磁葫芦的电灯。在客厅里,没有什么新东西,寝室和厨房也是一样。母亲显得稍许苍老些,父亲可没有。茜尔薇亚大变了——和以前的丰满相比,脸上稍微瘦削了些,这是由于她做了母亲的缘故,他心里想。玛特尔似乎更镇定、更快乐些。她现在有个真正的爱人了,法兰克·班斯是当地木器厂的厂长。他很年轻,相貌很好,据家里人认为,将来有一天会很富裕的。一匹大马老比尔已经给卖掉了。两条柯利狗中有一条——罗凡——死了。那只猫杰克夜晚在哪儿搏斗了一场,也牺牲了。

  不知怎么,当尤金站在厨房里,看着母亲炸一大块牛排、做面包和肉汁来庆贺他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个天地里的人了。这个天地比他以前所认为的小些、狭隘些。在他穿过街道的时候,镇上似乎也小了些,房屋也是这样;可是它却很不错。院落都质朴可喜,富有乡野气息。父亲经营缝纫机买卖,似乎没多大出息。他的眼光只看到乡野和小镇。尤金现在觉得古怪,他们竟然从来没有一架钢琴。而玛特尔还喜欢音乐呢。至于他本人,他知道他非常爱好音乐。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芝加哥中央音乐厅总有风琴演奏会;他做完工作以后,有时就去听听。有斯温教授、托马斯主教、根绍勒斯主教和萨尔德斯教授这样一些了不起的布道师,他们都是自由思想家,在都市里布道时,通常总有悦耳动听的音乐伴随着。尤金在寻求生活、逃避孤独的时候,找着了这些人,听了他们的讲道。那会儿,他们教给了他,他的旧世界压根儿就不成其为世界。它只是一座小镇。他决不会再回到这儿来了。

  他在自己的老房间里充分休息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上《呼吁日报》馆去看卡勒·威廉兹先生、柏哲斯先生、约纳斯·李尔和约翰·萨麦斯。去的时候,他在法院广场上遇见爱德·迈格尔、乔治·塔浦斯、威尔·格龙尼吉和四五个别的同学。从他们那儿,他知道了一些情形。乔治·安德逊似乎娶了一个本地的姑娘,到了芝加哥,在畜牧场上工作。爱德·瓦特柏立上旧金山去了。以前常跟戴德·马丁伍德在一块儿的那个很美的山普孙家的姑娘,贝茜·山普孙,跟一个印第安纳州安德逊城的人一块儿私奔了。当时这件事引起了不少闲话。尤金只是听着。

  虽然这样,一切似乎还是比他踏进去的那个新世界差一点。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知道那会儿在他脑海里汹涌澎湃的幻想。巴黎——一点不差——还有纽约——由哪条遥远的道路走,他可说不上来。而威尔·格龙尼吉竟然不得不在两座车站的一座里当了个行李管理员;他还很自负呢。天呀!

  在《呼吁日报》馆,一切都没有变。不知怎么,尤金起先觉得,两年会有许多差别,而实际上,差别只是在他心里。他是个起了激烈变化的人,做过刷炉工、房地产公司助理员、赶车的和收帐员。他结识了洗衣店的玛格兰·杜佛和勒伍德先生,还有密契力先生。他对那座大都市渐渐有所理解;他看过维勒士察金和布格罗的作品;还有美术学院。他用一种步伐前进;这座城镇用另一种步伐前进——一种比较缓慢的步伐,不过却和它先前一样快。

  卡勒·威廉兹还在那儿忙来忙去,和以前一样,愉快、好说话、兴致勃勃。“我瞧见你回来挺高兴,尤金,”他说,一面用一只流眼泪的好眼睛盯视着他。“你混得挺好,我真高兴——这样真好。要做个艺术家吗?唉,我认为那正适合你。我不会劝个个青年都上芝加哥去,但是你倒是属于那儿的。如果不是为了我的老婆和三个小孩,我决不会离开那儿。可是当你有个老婆和家庭的时候——”他停住,摇摇头。“完啦!你就得尽力去干。”接着,他就寻找一份遗失的材料去了。

  约纳斯·李尔和以前一样肥胖、宁静、沉着。他用严肃的目光招呼尤金,目光里含有询问的神情。“喂,怎么样?”他问。

  尤金笑了。“哦,挺好。”

  “那末不做印刷工人啦?”

  “是的,我想是不会再做啦。”

  “哎,这倒也不错,印刷工人太多啦。”

  在他们谈着时,约翰·萨麦斯侧身走向前来。

  “你好吗,威特拉先生?”他问。

  尤金望望他。约翰的确离死期不远了。他比以前更瘦,面色发青发灰,肩膀亸着。

  “唔,我挺好,萨麦斯先生,”尤金说。

  “我不十分好,”老印刷工人说。他意味深长地轻拍了拍胸口。“这毛病把我给毁啦。”

  “你别信他的,”李尔插嘴说。“约翰向来是爱忧郁的。他和以前一样健康。我告诉他,他还可以活二十年。”

  “不,不,”萨麦斯摇摇头说,“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了,“上街那边去,”这是他通常去喝酒的借口。

  “他拖不到一年了,”门一关上以后,李尔说。“柏哲斯留着他,只因为把他辞掉太说不过去啦。不过他是完啦。”

  “这谁都瞧得出,”尤金说。“他样子真可怕。”

  他们这样谈着。

  中午,他回家去。玛特尔说,那天晚上要他跟她和班斯一块儿去参加一个聚会。那儿有游戏和茶点。他从没有想到,在这座镇上,跟他一块儿生活的男女青年,竟然从来没有举行过跳舞会,也难得有什么音乐会。人们连钢琴都没有——

  顶多也只有几家人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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