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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十月里一个星期一的晚上,他拿着学院章则里指点他买的几张画纸,开始了他的绘画。他看见灯光明亮的走道和教室,稍微有点胆怯;那一群跑来跑去的年轻男女,并不能打消他心头的惧怕。他立刻注意到这群人中各个不同的人所特有的愉快、坚决和潇洒文雅的品质。他注意到小伙子们都是有意思的、强健的,多半很漂亮;姑娘们都是文雅的,都相当大胆和自信。他瞧见,有一两个皮肤微黑、模样很好。这真是个妙不可言的境界。

  教室也很特别。它们都给使用得相当旧了,墙上几乎涂满了一层层从调色板上刮下来的颜料,没有画架或是别的用具,只有椅子和凳子,椅子,据尤金探听出来,是翻过来做画架的;凳子是给学生坐的。房间中央有一个台,跟普通桌子一般高,专给模特儿在上面摆姿势;在一边房角里,有一架屏风,隔成一间化妆室。房里可没有画或是雕像——只有光光的墙壁——不过很奇怪,一边房角里却有一架钢琴。外面走道和大休息室里,有些各种姿势的裸体人像和部分人像的图画。尤金根据他那没有经验的、幼稚的看法,认为这些画是富有挑逗性的。他暗地里很高兴去多看看它们,但是他觉得自己不可以把心里所想的说出来。他确信,一个美术学生对这种挑逗必须显得很淡漠——必须显得超乎这种欲念之上。他们是上这儿来学习的,不是来对女人胡思乱想的。

  等各个班级集合的时间到来以后,学生们匆忙地来来去去,各个学生互相询问,接着男学生们都进了一边的房间,女学生们则进了另一边。尤金瞧见有个年轻的姑娘在他的教室里,坐在屏风附近,悠闲地朝四下看着。她很美,生着一张微带爱尔兰特色的脸,头发和眼睛都是乌黑的,戴着一顶波兰头巾式的便帽,披着一件红披肩。尤金猜测她准是本班的模特儿;他心里暗想,不知道是不是真会看见她裸体。几分钟后,全体学生都到齐了,然后一阵骚动,走进一个三十六岁上下、相当壮健而漂亮的人来,他穿着一套破旧的灰呢衣服,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衬衫,没有衣领和领带,戴着一顶很小的棕色帽子,斜推向一边,不高兴摘下来。他闲踱到房间前边,宣布上课,神气非常自负。他又瘦又高,生着一张瘦长的脸,眼睛很大,间隔得很开,嘴巴很大,嘴上的线条很坚毅,手和脚都很大,走起路来有一种几乎是波动的步伐。尤金猜测,这准是班级导师国家美术协会会员泰普尔·波耳先生了;他料想准会有一篇什么样的开场白。但是这位导师只不过宣布指定威廉·雷充任班长,还说希望大伙遵守秩序,不要浪费时间。他经常有几天要来评定的——星期三和星期五。他希望每一个学生都能表现出显著的进步。现在全班可以开始工作了。接下来,他就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尤金立刻从一个学生那儿打听出来,这果然就是波耳先生。那个年轻的爱尔兰姑娘已经上屏风后面去了。尤金从坐着的地方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她正在脱衣服。这使他微微有点激动,但是因为有那么许多人在场,所以他保持镇定,神色不变,象他瞧见别人所做的那样,把一张椅子翻了过来,然后在凳子上坐下,把木炭放在身旁的一只小盒子里。他把纸张在板子上扶正,心里忐忑不安,一面尽可能地保持镇静。有些学生正在谈话。突然,他瞧见那个姑娘脱去一件薄纱衬衫;一刹那后,她裸着身体镇定地走出来,上了台,笔直地站着,双手垂在身旁,头向后仰着。尤金异常激动,脸臊红了,几乎不敢正眼望着她。然后,他拿了一支炭,乏力地画了起来,企图把这个人物和这种姿态传一点到纸上去。他觉得,在这儿绘画——在这间房里,看见这个姑娘作出这样的姿势,总而言之,做一个美术学生——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这原来就是这么回事,这个境界跟他生平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截然不同。现在,他自命也是圈子里的一员了。

  第七章

  就在尤金决定进美术班之后,他才第一次回去看看他家里的人。虽然他们只相距一百英里,可是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回去,就连在圣诞节都没有。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件切实的事可以宣布一下了。他这就要做个艺术家;至于他的工作,他在这方面也混得很不错。密契力先生似乎很喜欢他。他每天带着收来的钱和没收到的帐单向密契力先生报告。收来的帐款由密契力先生和现金核对一下;没有收到的帐单由他加以验明。有时候,尤金弄错了,钱多了或是少了,不过“多了”总是和“少了”相抵,所以一般讲来,他结果是不多不少。在银钱的事情上,尤金压根儿就没有想不诚实。他想到自己要的许多东西,可是他却能相当安心地等待,正正当当地把它们买到手。就是这个优点,迎合了密契力的心意。他认为,就生意眼光看,尤金或许可以培养成一个人材。

  尤金在劳工节前的那个星期五晚上动身。劳工节是九月里的第一个星期一,是全市的一个休假日。他告诉密契力先生说,他想在星期六工作做好后动身,耽搁星期日和星期一两天,但是密契力先生却提议,如果他高兴的话,他可以把星期六的工作分在星期四和星期五两天做掉,而在星期五晚上就动身。

  “星期六反正只做半天,”他说。“这样你可以在家呆三天,还是不会耽误工作。”

  尤金向他的雇主道谢,照着他的提议办了。他把最好的衣服收进皮包,上路回家,一路上猜测着会看到些什么变化。一切多么不同了!丝泰拉去了。他青年时代的天真烂漫也过去了。他可以以一个颇有前途的都市人身份回去。他并不知道自己显得多么幼稚——他是个多么注重理想的人——而世人极其重视的,正是冷酷而实用的精明之道,他在这方面还差得远呢。

  当火车抵达亚历山大的时候,父亲、玛特尔和茜尔薇亚都在车站上迎接他——茜尔薇亚带着她的两岁的儿子。他们都是乘家里的马车来的,正好多一个座位给尤金。他亲热地迎着他们,相当谦虚地接受了他们对自己仪表的赞扬。

  “你长大了,”父亲喊着。“你倒是个挺高的人呢,尤金。

  我还怕你不长啦。”

  “我倒没觉得自己长高了,”尤金说。

  “唉,是的,”玛特尔插嘴说。“你比以前高多了,金尼①。

  所以显得稍许瘦些。你身体好吗,结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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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尤金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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